2015/12/22

海棠依舊

「海棠依舊」在北京故宮寶蘊樓前演出場景


我的手機告訴我,20151013日,我創下了個人一天行走的紀錄,從早上五點半,到半夜十二點,我總共走了30526步。如果一萬步相當於7公里計算,我走了超過21公里!
那超過21公里的距離,接近於橫穿半個新加坡。不過,我的身體移動空間並沒有想像的遙遠,我主要只在北京故宮裡,來回遊觀,從天色濛亮,到夜幕漆黑。
為這平生一二回(20151017日《聯合早報》),我在故宮西南邊的武英殿外苦候6個多小時,為一睹「列女圖」、「重屏會棋圖」等傳世名品。然後穿過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進入乾清門,繞過乾清宮,到故宮東北邊的延禧宮,瀏覽有關編纂《石渠寶笈》的史料。
天空是人們說的「閱兵藍」,陽光將宮殿的琉璃瓦照耀得燦爛奪目。出了延禧宮,我租了一個導覽器,手掌大小的塑膠扁盒,上貼有故宮的地圖,每到一處「景點」,導覽器會感應,亮起小紅燈,自動播放該地的解說,清晰扼要。雖然以前也參觀過幾次故宮,最近連續兩年我三度進京入宮開會,較有餘裕在朝廷內外行走,加上導覽器的協助,除了時常被遊客伸長了的自拍棒打到頭,還是挺愉快愜意。
就這麼南北東西把故宮逛了個遍,彷彿熱身似的,為了迎接晚上的特別節目──「故宮人」自編自演的院史話劇,「海棠依舊」。
初次聽到「海棠依舊」的劇名,立即想到李清照的詞〈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向我介紹的李在中先生是李霖燦先生的公子,李霖燦先生的《中國畫史研究論集》是我學習美術史的啟蒙書之一,他發現台北故宮博物院鎮院之寶的「谿山行旅圖」上有「范寬」的落款,更是我講述題畫文學不可忽略的一件要事。從李在中先生口中說出的「李莊」、「北溝」……這些我以前在書裡讀到的地名,一下子變得活靈活現。那一頁故宮文物避難播遷的歷史,如今有了話劇「海棠依舊」,讓參與護送文物的前人,發出了時代的聲音。
尤其特別的是,這一次「海棠依舊」演出的場地,正是文物裝箱準備遷移的起點──「寶蘊樓」。寶蘊樓位於武英殿西邊,隔著內金水河,平時不開放參觀,是一棟今年剛好滿百年的西洋風格建築,原本為故宮博物院的前身「古物陳列所」的典藏處。
託友人之福,就在我離開北京之前的幾小時,我坐在寶蘊樓前的觀眾席,躬逢其盛。兩層樓高的紅色磚房,潔白窗框,樓前左右正好有兩株海棠,「海棠依舊」,原來如此。
1933年到1949年,故宮博物院的文物歷經南遷(上海,南京)、西遷(四川,貴州),以及遷台(台中,台北)。當時參與這項重責大任的人員,如今幾乎凋零殆盡。幸好編劇王戈沒有讓他們埋沒,經由他的巧妙布排,借用了杜甫〈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的敘事結構,製作成三幕劇。選取最具關鍵意義的三個時空:1933年的北平;1944年的四川峨嵋,以及1948年的南京,呈現男主角顧紫宸為護送文物,不惜別妻離子,公而忘私的人生。戲的首末,從台灣返鄉的顧紫宸再見海棠花開,不禁百感交集。
這歷史的現場,露天舞台,民國風味的服飾和語言,我竟忘了演員們其實都是故宮的職工,也忘了今夕何夕。晚風徐來,海棠輕搖,是否招喚著故去的靈魂,同來回味82年前整裝出發時的心情?
王戈後來告訴我,那兩株西府海棠不是道具,它們就種在寶蘊樓前,四月開花的海棠,在劇組排戲的九月間,還開了一朵淡粉色的嬌蕊。
台灣導演鄭文堂2004年的電影「經過」,用動畫搭配角色口述的方式,也談起了故宮博物院文物播遷的史事。劇中男主角在電腦螢幕上打出:「時間只是經過,剛好留在這裡。」似乎文物運抵台灣,乃至於所有「物」與「人」的關係,都是「剛好」「經過」。
回觀「海棠依舊」結尾,青年顧紫宸向兒子講的故事:佛祖的兒子羅睺羅向佛祖索討遺產,於是佛祖讓羅睺羅出家了。佛祖的答覆,是用智慧和慈悲包容對「物」的執迷。
走出寶蘊樓,我和友人沿著故宮西牆往北方的神武門,步履匆匆,我得趕去搭飛機。仰望夜空,依稀可見星子。沒有月亮,沒有燈光,總覺得還聽到別的腳步聲,沙沙沙沙。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海棠,還是依舊,捲簾人消逝於歲月山河。

(2016年 1月2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5/12/03

關著的畫





看見被關在窗戶裡的這幾幅畫,我,套用網絡上常用的俗語──驚呆了!
這,應該不是裝置藝術吧?是為了吸引觀眾靠近一些仔細端詳,把畫關進雙層的窗戶裡,把解說牌平鋪在窗台?
我沒敢拉動窗架,不曉得可不可以打開玻璃窗,看得更清楚點兒。
就站在窗口,移動腦袋,左瞧右瞧,那幾幅被窗欞遮蔽部分畫面的作品,挑戰我一向的觀覽習慣和視覺經驗。
剛踏進新開幕的新加坡國家美術館(National Gallery Singapore),──這裡原本是新加坡高等法院和政府行政大廈,就感到目不暇給,迷失在階梯、迴廊和廳室之間,不知何去何從。
2006年,我曾在這裡欣賞過新加坡雙年展,那次的策展人之一陳維德(Eugene Tan),正是現任的國家美術館館長。如果回溯和連結9年前和現在的觀展感覺,我想,顛覆視覺慣性、重組展品和展示空間的關係,可能是讓我在「驚呆了」之餘,又反躬自省的契機。
旅行時,最喜愛逛博物館、美術館和文化古蹟。在那裡,經過規畫設計和保留現場,可以具體而微地讓遊客概括認識該地的歷史文化、藝術創作,某種「鑑古知今」的意味。
所以,我以為的有意思的博物館、美術館和文化古蹟,是善於運用文物及藝術品,安置於合宜觀看的空間,輔以文字和影音,講述其自身故事的場所。是現場可見的「物」,被排列組合成故事的元素與情節,引導觀眾進入敘說的次元,從而產生「知」和「感」的理性和抒情反應。
就像拆解招數似的,有時候吸引我、令我驚豔的,並非展品個體,而是歸納衍繹的過程和想像,鋪陳於其中的脈絡和外顯的表達力。我經常站在展場的角落,宏觀全區,像一個置身事外的路人,觀察展場的動與靜。我想知道:觀眾究竟在觀展的經驗裡,獲得了什麼?我走進觀眾裡,聽他們的言談,那是最直接且即時的回響。
在新加坡國家美術館,開館頭兩星期免費參觀的人潮裡,我聽到了帶兩個小朋友的媽媽,指著鍾泗賓的畫說:「看哪!以前曬Kiamhi(鹹魚)就是這樣hang起來的…。」我在心裡補充道:「在50元的紙鈔上,就有這張畫哩!」我聽到導覽人向陳慶炎總統介紹徐悲鴻的《放下你的鞭子》,說徐悲鴻看了王瑩的演出而作畫。我曾在2008年於新加坡美術館演講,談過這幅畫,也寫了〈畫中戲,戲中人──徐悲鴻《放下你的鞭子》〉的論文,研究發現《放下你的鞭子》其實是徐悲鴻在芽籠「江夏堂」畫室「創造」出的「劇照」,是畫家「為情造圖」的產物。看王瑩演出而畫出另一幅《放下你的鞭子》的畫家,是司徒喬。
繼「關著的畫」的「震撼教育」之後,我重新調整了心態,開始思考觀看行為的細化,以及這座新美術館的內在邏輯。
過去我總在現代式的美術館行遊,無論展品是傳統或前衛,都不乏一個有方向、有主題、有次序的指引。在台北故宮博物院,看「翠玉白菜」請上三樓;在巴黎羅浮宮,許多展廳的出入口都有朝向《蒙娜麗莎的微笑》的標示。這是蒐尋(search) 式的觀看,藉由展品分類,容易集中目的。
而在新加坡國家美術館,趨向於後現代式,無一定順序。空間的命名方式,像是 “UOB Southeast Asia Gallery”“DBS Singapore Gallery”,雖然顯示了展品的區域性,觀者很難明確知道自己要看什麼、會看到什麼,於是隨興瀏覽(browse)
既然是隨興瀏覽,眼睛未必會聚焦在展品,還包括周邊的空間,以及空間裡其他有意或無意的陳設。為什麼我要介意畫被關在窗戶裡?有誰抱怨過《蒙娜麗莎的微笑》前面的圍欄和守衛嗎?

新加坡國家美術館外,放大了的蔡名智(Chua Mia Tee)作品,蔡夫人李文彥(Lee Boon Ngan)的肖像,被向左傾斜45度角,置於建築物階梯突起的斜坡。無論從哪個視角怎麼觀看,都無法穿透,得到平整的視覺印象。我把這樣的景象當成預告,幾天後再度進入館內,準備更多被「驚呆了」的刺激。

(2015年 12月12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5/11/10

墓刻二維碼

章芳琳墓於1961年12月25日遷至武吉布朗


睹墓思人。
站在1961年遷葬至武吉布朗墳山(Bukit Brown Cemetery)的新加坡先人章芳琳(1841-1893) 墓前,想起我在《南華風華:藝文.廣告、跨界新加坡》書裡談的,晚清第一任新加坡總領事黃遵憲和當時華商的關係。黃遵憲還為章芳琳寫了墓誌銘,收錄在陳荊和、陳育崧合編的《新加坡華文碑銘集錄》中。
導覽解說的林志強先生說:章芳琳原葬於合樂路(Havelock Road),後因河水山大火而移至此地。我很想問:黃遵憲撰文的章芳琳墓誌銘,是否也搬到眼前這座墳墓裡?
去「芳林巴剎」採買,到「芳林公園」聽演說的現在新加坡民眾及遊客,不知道有多少人曉得「芳琳」(Hong Lim)的名稱由來?說起「芳林公園」的命名,還不是隨便取的──1876年,章芳琳捐款3000元,闢一草坪,那就是「芳林公園」。
2011年,為開闢高速公路促進交通便利,可能是海外最大的華人墳山,位於新加坡中部,俗稱「咖啡山」的武吉布朗墳山,面臨被改頭換面的命運。此地約86公頃,有10萬多個墳墓,直接受影響的有5000多個墳墓。新加坡的文史工作者和熱心人士積極搶在被剷除之前,用文字、圖象和數位化標誌,保留此地的歷史記憶。
武吉布朗墳山的墓主以華人為主,除了章芳琳家族約30個墳墓,還包括陳篤生之子陳金鐘、曾孫陳武烈、華僑銀行創辦人之一陳延謙、「南洋革命黨第一人」陳楚楠(1884-1971)、詩人邱菽園、李光耀外祖母梁亞順等人的墳墓。從發現卒年最早的1833年方珊的墓,到1970年代的墓,時間跨度一百多年。墓碑上的紀年,從「皇清」、「大清」、「民國」、「昭和」到「西元」;文字從漢字到漢字與英文並陳,顯示了歷史的變化軌跡。
隨著民間自發的「考古發掘」報告陸續公諸於世,踏查武吉布朗墳山的活動方興未艾。我參加的,是沈斯涵先生主持的「新加坡清史研究網」主辦的「咖啡山下埋葬的清史」,由郭永發先生領隊,林志強先生導覽。
半夜下了近一個小時的大雨,我不禁擔心第二天的行程會不會受到影響,輾轉反側。依約在地鐵站見面,沒想到參與的人比預期的還多。
一腳高一腳低,走在及膝高的草叢裡,隨時可能滑倒。我朝遠方纍纍的墳塚合十遙拜:「打擾了!」
蚊子、蜘蛛、螞蟻…上下侵襲。頂著鬰熱,大家還是認真聽講解、做筆記。我想到學者提出的大眾史學(public history)的概念:大眾的歷史、歷史是寫給大眾的、歷史是由大眾來書寫的。也許,武吉布朗就是新加坡人實踐「大眾史學」的場域。
為慶祝新加坡建國五十周年,由七位導演合拍的電影「七封信」裡,唐永健(Kelvin Tong)執導的「阿嬤定位系統」,生動地演繹了從馬來西亞移民來新加坡的家庭返鄉掃墓,阿嬤記得的路線比汽車衛星定位還準確的情節。阿嬤喃喃地用福建話向阿公報出行經的舊地名,即使我對那些地名沒有很多的概念,仍然十分動容。
不只是舊地名,逐漸西洋化的子孫會不會看不懂祖先的墓碑呢?中英文並列的碑文,原來是為了讓後人找得到的呀!
風化磨損的碑文面目模糊,同行的友人說:「以後我的墓碑要刻QR Code(二維碼)。」
這好像是個挺有創意的想法,美國、日本、台灣都有墓碑刻上二維碼,說是「指尖掃墓」。透過智慧型手機掃瞄,進入墓主的網頁,比墓碑還詳細的一生故事。
可是,墓主的網頁是否願意公開給所有人瀏覽呢?
還有,二維碼就不會被歲月摧殘、風雨日曬隳壞嗎?
還有啊,以後說不定連墓碑也沒有,二維碼要刻在哪裡呢?靈骨塔的龕門上?
拖著沈重的腳步離開武吉布朗墳山,我心裡亂唱著徐志摩的「歌」:
當我死去的時候,親愛的
妳別為我唱悲傷的歌
我墳上不必安插薔薇

只要刻上QR Code

(2015年 11月 28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5/11/04

做客清宮

清代錫製一品鍋

清宮戲看多了,走在紫禁城,腳下彷彿有些飄乎。三大殿、御花園、前廷後宮都像是劇棚裡,我從數百年前穿越而來;又從21世紀回到古代。
這裡曾有義正詞嚴;有讒言低語。有血腥殺戮陰謀造反;有民胞物與萬國來朝。被踩凹的石塊路滲入了汗水;再上油漆的紅粉牆抺不乾眼淚。俱往矣!但仍感到空間裡有氣息──王氣、霸氣、怨氣、晦氣,圍繞著權力的核心,散放在周遭。
我發表演說的地點,是紫禁城西北邊建福宮花園的敬勝齋。這裡在1923年被熊熊大火焚毀,一般認為是宮監為了規避末代皇帝溥儀清點宮內收藏,唯恐盜竊寶物出宮變賣的事蹟敗露而出此下策。敬勝齋正是當年火患的起火點,現在已經重建得美輪美奐。
登上建福宮花園內的樓閣,可向南飽覽故宮全景,向北遠眺崇禎皇帝自縊處的景山,向東則是我下榻的旅店。由於這裡尚未對公眾開放,又是居高臨下,光景異常殊敻。
夕陽下的宮殿頂琉璃瓦,反照著黃澄澄的餘暉,與朱紅的欄柱窗欞相映,氣象華艷。這時明白何以許多次大型的國際體育賽事,中國國家代表隊總是穿著黃紅兩色為主調的制服,好似這兩種自古至今的鮮麗顏色能給人氣勢和能量。
就著優雅的仿古燈籠,再望一眼没入夜幕的宮城,雕欄玉砌今仍在,帝王妃嬪朱顏改。
幾次在故宮博物院開會,晚餐就在宮裡的「御膳房」。說「御膳房」並不精確,清代的御茶膳房是掌管宮內餐飲的機構,不是現代意義的餐廳。皇帝和皇后並不一同用膳,也沒有固定的餐廳。我們聚餐的房舍外有兩株松樹,匾題「雙松齋」,陳設素雅。
菜色倒是一般,唯有製得小巧的北京點心驢打滾、碗豆黃、芸豆糕特別討人喜愛。有人問起我這次談的「千叟宴」,乾隆皇帝請客人吃什麼?
為慶賀乾隆登基50年,乾隆皇帝仿傚祖父康熙皇帝舉辦千叟宴,邀請60歲以上的老人,包括皇室宗親、内外文武大臣、致仕官員、士農工商、外藩蒙古王公、台吉、回部、西藏代表、西南土官及朝鮮賀正陪臣等等,於1785年正月初六在乾清宮宴集。
我回答:「吃火鍋。」
眾人不敢置信地說:「沒吃滿漢全席?」
請吃火鍋,有點擺不上檯面吧?
我解釋道:客人超過三千餘人,皇帝席開八百桌,這樣大的排場,吃火鍋不算小器了。何況,乾隆皇帝特別喜歡吃火鍋,宴會那天還在過年,寒日在宮裡吃皇帝御賜的火鍋,是無上尊榮,暖身,且暖心哪!
那次的宴會,客人依身份等級而有不同的桌次和膳品,我們看第一等桌的客人食單:火鍋2(銀、錫火鍋各1),豬肉片1盤,羊肉片1盤,鹿尾燒鹿肉1盤,煺羊肉烏叉1盤,葷菜4碗,蒸食壽意1盤,鑪食壽意1盤,螺螄盒小菜2盤,烏木箸2雙。根據出席乾隆千叟宴的朝鮮使臣記載,兩人一桌,所以這是兩人份量的食單。
在故宮展出的「普天同慶——清代萬壽盛典展」裡,可以看到和今日所食涮羊肉很像的光緒年間銀製火鍋,還有造型新穎的錫製一品鍋。我們從食單裡可以想像:兩個火鍋煮不同的肉類,「煺羊肉烏叉」是燙熟的羊肉,搭配裝在螺螄盒裡的小菜。主食是蒸的和烤的壽桃(壽意)。如果沒吃飽,還可以享用外膳房準備的肉絲湯飯。
帝王家裡的火鍋宴,不可小看吧?
就在130年前舉行過千叟宴的地方,90年前成立了故宮博物院。前幾年,人們反對美國連鎖咖啡店入故宮設點,現在有面向普羅大眾的快餐店。我看見許多遊客帶了各種食品在宮裡野餐,還包括方便麵。大家做客清宮,不耆望和皇帝老爺一樣的珍饌玉食,求的是日常簡單的口腹飽足,以及平等而真實的快樂。


2015年 11月 14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5/10/26

再見《寒食帖》

蘇軾《寒食帖》屢罹火患,引首有乾隆皇帝題寫"雪堂餘韻"
       

       今天早上,很好的日光。
  我不見他,已是八年;今天見了,精神分外爽快。…
      
    在人潮還未流向這裡之前,我霸占住展櫃櫥窗,我是這一檔期首先見他的人。
「雪堂餘韻」,乾隆皇帝的四個楷書大字寫在印有海棠花的仿澄心堂紙上,鈐印「亁隆御筆」。「堂」和「韻」字的下半截幾乎被薰黑掩蓋。歷經1860年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1923年日本關東大地震、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空襲等幾次劫難,他仍以頑強的生命力堅持於世間。
9月在北京故宮博物院參加《石渠寶笈》國際研討會時,大陸中央電視台的記錄片製作小組告訴我,他們想製播一套名為「蘇東坡」的節目。研討會適好集合了不少研究宋代文學與美術的專家,製作小組在開會的酒店租了一個房間權為攝影棚,約時間訪談錄影。
導演很認真,設計了幾頁的提問,我笑說:「好幾個都像是讓大學生作答的考題呀!」
其中有一道問題是:您是什麼時候第一次看到《寒食帖》?那時的印象和感受如何?
1082年,被貶謫到黃州(今湖北黃岡)的蘇東坡,度過了第三個寒食節。寒食節是冬至過後的第105天,與冬至、春節同為宋代的三大節日,官員休假七天。寒食節不生火煮食,只吃事先預備好的食物,於是發明了「春捲」,也叫「潤餅」或「薄餅」。寒食節有掃墓、踏青的習俗,由於日期和「清明節」相近,後來逐漸被清明節取代。
不能回四川老家掃墓祭祖,也不能到京師汴梁服務朝廷;蕭瑟如秋的春天,快要淹進屋裡的滂沱大雨,讓這個寒食節過得狼狽而抑鬱。東坡寫了兩首詩,隨著情緒起伏的昂揚寞落,留下深沈直率的書藝,後人稱為《寒食帖》。
我是什麼時候第一次見到《寒食帖》呢?是《寒食帖》首度在台北公開展示的1987年?
我記得,像面對火傷後難飾殘容的臉,想看,又不忍看。想撫著他的疤痕,問他是否還疼痛?
我沒有直接回覆導演,試著用現代女性的眼光,看這一位讓家人擔心,自己卻天真自信的男人。大家都為他「烏台詩案」的政治失利叫屈,我卻認為他的天真自信終於遭來禍害。不能不說,他人生的一跌,才站立起一個千年英雄;不到黃州,就沒有「東坡居士」。
本來預定30分鐘的訪談,導演讓我滔滔不絕講了將近三倍的時間。錄製到尾聲,我突然覺得眼前變暗,頂上的燈光不再那樣明晃,周圍異常地安寧。我的話並沒有停,但是身心游離,像是要從座椅上飄浮起來…
飛回台北,為了八年前告別時的心約,只要展出,我盡可能與他相見。
徘徊於聚散依依,為了下一次的相見,我會好好的。

" いらっしゃいませ!"(歡迎)
坐上出租車,司機劈頭朝我說。
我報上地點。彎下身整理剛才買的圖冊提袋。
司機嘰哩咕嚕又說著日語。
我把提袋裡的圖冊重新挪拸調整,安置好相等重量的兩袋。
他的日語還是說個沒完。
"日本人ではありません." 我說。
是沒聽見我說的話嗎?他自顧自說不停。
「我不是日本人!」我終於耐不住性子傾前朝他大聲說。
「啊小姐妳長得很像日本人哩!」(這是拍馬屁的話嗎?)
我沒理他。他又說:「可是妳也說日本話咧。」
我和台灣出租車司機的對話能力已經退化了嗎?
「故宮只有外國人和阿陸仔才會來。」他從後照鏡看了我兩眼。
車過忠烈祠,秋色盈盈,我閉上眼睛。
他仍不放過:「我看妳不像阿陸仔,應該是外國來的…」

今天早上,太好的日光。
我見了他,分外爽快的精神,照耀在那本沒有年代的歷史書上。我從書的夾縫裡,瞧出四個上下左右顛倒的字──「文化中國」。

(《寒食帖》於台北故宮博物院「天保九如:九十年來新增文物選粹特展」展出,至1115)

2015年 10月 31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5/10/14

為這平生一二回





2015年10月11日,慶祝故宮博物院90周年的「石渠寶笈特展」第一展期告終,爭睹「清明上河圖」風采的觀眾們熱情燃燒徹夜,離開武英殿展場時,已經是第二天的凌晨5點。

聽到現場維持秩序的保安人員告訴我那時的盛況,並且說:「今天應該很快,4、5個鐘頭能看到,『清明上河圖』撤了嘛,大概會輕鬆點兒,不像昨天我們站到天亮…。」

這是「石渠寶笈特展」第二展期的第一天,我開過了探討康熙、乾隆兩位皇帝,以及乾隆的母親崇慶皇太后、慈禧太后大壽的「萬壽盛典」學術研討會,參觀過午門和東西雁翅樓的特展,決定這次和一般觀眾一樣,排隊進場。

5點50分,天色初綻曙光,午門前竟然已經長龍綿延到中山公園。問站在龍頭的中年婦女幾點來的?她驕傲地說:「三點半!」

「那麼早來?豈不一宿沒睡?」我上一次聽到的「搶頭香」紀錄是五點半,以為六點以前到達的話,肯定是前一百名。我看著她精神奕奕的眼光透露著興奮,非常好奇。再問她:「幹嘛這麼勤快積極?」

「為這平生難得一見國寶一兩回呀!」聽得出她的口音不是北京當地人,很想再同她聊聊,見身旁後面的男女人士似有懷疑的注視,是恐怕我插隊吧?

我悻悻然朝隊伍後頭走去,順便觀察一下這數百位國寶「發燒友」究竟何方神聖。

青年人居多,但中老年人也不少。排在我前面的兩位男士交換著這幾天看展的心得和「攻略」,比如花三塊錢穿越中山公園是抵達午門的捷徑、先從微信的「微故宮」做足知識準備、搞清楚名品在武英殿的具體位置…三兩句話飄進我的耳朵─這實在不是看熱鬧來的啊!

突然,前方驚呼騷動,隊伍立即朝左方跑,我呆立原地,不知所措。想問問情況,一個女孩子口裡還咀嚼著餅,口齒不清地說:「難道今天不發號碼牌了?」

對呀!不是領號碼牌依序進場嗎?

我半跑半走隨人群前進,剛才一直線的隊伍已經散亂了。

約莫以為沒有人氣爆點的「清明上河圖」, 大家就意興闌珊了嗎?殊不知多少人和我的計畫一樣,在兩期展覽的交接時段「上京進宮」呢。

本來悠閒等待的氣氛逐漸因人潮聚集而緊張起來。那位三點半來排隊的女士不曉得站到了哪裡。人擠人,朝陽下映照著準備「故宮跑」的衝動面龐。

我退出人海,思量著待會兒開門後要不要也蜂擁而上,拼命奔跑?

兩期的「石渠寶笈特展」展品,我大多數都在畫冊裡欣賞過,並不陌生。為的只是親睹原件,察看細節,但是在人頭鑽動的縫隙裡怎可能看得詳盡?保安人員為了疏散群眾,讓隊伍前進,想必也不允許人在作品前長時間佇足停留,我能怎麼好好「做功課」呢?

9月中旬的「石渠寶笈」學術研討會,做為與會的學者,為了增益研究工作,故宮博物院院特別為我們開闢了夜間專場,在8點多觀眾離開之後上殿觀書畫。耳聞觀眾漫漫期待,個中辛苦,那時無從感受。

於是,我讓自己走進殿外的人龍,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曝曬在秋老虎的烈陽下,站到雙腿腫脹酸麻,移動前行時彷彿身體已如植物,要連根拔起。我和附近的同好攀談,五湖四海,大家都在準備一飽眼福。

來自包頭的老太太,送孫子到天津上中學,轉到北京遛達。江西南昌的大學生拖著行李,說負荷不了北京的開銷,看完今天的各個展場就要趕去火車站。來自宜興的小商人純粹就是喜歡文物,也搞點小收藏。南京的一群青春男女邊吃喝邊鬥嘴。從內蒙古到北京工作的女畫家,說看這些古代大家的作品特別能開眼界、長見識,還能激發靈感…

12點30分,踏進展廳,超過6個小時的排隊等候,終於得以一嘗所願。

我避開還要排隊觀賞的「蘭亭序」、「列女圖」、「重屏會棋圖」,找了位子坐著欣賞─櫥櫃裡反射的光輝,映襯一個個人形的剪影,一幅好美好美的圖畫。


(2015年10月17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5/09/29

奔向「清明上河圖」

 圍觀「清明上河圖」



我常說,近年中國大陸不但有「國學熱」,還有「國寶熱」。
而且,「國寶熱」可能還烈過「國學熱」。
就看電視裡尋寶、鑑定、估價的節目大受歡迎,來賓帶來的文物古玩五花八門,可以知道這股熱勁之燃燒蔓延。
2015年正值故宮博物院九十周年,兩岸故宮都備下了賀壽大禮。故宮的生日禮物不是呈給自己,而是獻給觀眾。自從末代皇帝溥儀退位,紫禁城內以及熱河避暑山莊、盛京瀋陽行宮的重要文物被聚藏於武英殿和文華殿的「古物陳列所」。90年前的1010日,故宮博物院正式向外開放,百姓不但得以觀賞歷史文物,還能在皇帝「家裡」走動,象徵著封建帝制的瓦解。
所以,如果本著設立的初衷,「與眾同慶」可以說就是故宮博物院耆壽的精神吧。台北故宮博物院以北宋山水畫家范寬和清宮義大利畫家郎士寧為重點,標誌著中國山水畫和西方藝術東傳的時代意義。從106日起開始的「天保九如:九十年來新增文物選粹特展」,展出天下第三大行書─蘇軾的「黃州寒食詩卷」(1115),令人期待。
北京故宮博物院更是大手筆,有分兩期推出283件書畫珍品的「石渠寶笈特展」,還有「普天同慶─清代萬壽盛典展」等,琳瑯滿目,不少罕見或初次亮相的作品,使得自98日起便吸引了大批觀眾湧入。這兩項特展都舉行國際學術研討會,我榮幸受邀,努力以赴,加上與東坡「寒食帖」的約會,今年幾次飛往台北和北京,忙得不亦樂乎。
《石渠寶笈》是乾隆皇帝的收藏著錄,展出《石渠寶笈》裡記載的作品,被暱稱為「摸清皇帝家底」。其中特別受到關注的,要數北宋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為了一睹「清明上河圖」的廬山真面目,有人清晨五點多就在故宮博物院午門售票處排隊,等到買了票,院門一開,就奔向展廳武英殿。這「故宮跑」,真是蔚為奇觀!
1990年代,以及2003年在上海、2005年在北京、2012年在東京,「清明上河圖」都曾經展出過。上海世博會期間,還展示了動畫版的「清明上河圖」,這動畫也在香港和新加坡等地巡展過。我於2003年躬逢上海博物館展場的盛況,當時佇候於綿綿寒雨中,38天的展期,上海博物館總共湧進了23萬人次,可謂空前。這一回在北京,聞說跑到武英殿前還要排四到七小時的隊才能進場,當然是要破上海的記錄了。
大家爭觀「清明上河圖」為哪般?
我曾在〈「好古」思想之審美文化心態試論〉一文(收錄於《藝林探微:繪畫.古物.文學》)裡談過,中國藝術史上,像「清明上河圖」一般命運多舛,影響廣遠的書畫作品大概絕無僅有。「清明上河圖」時而流轉於民間,四出五進帝王宮門,歷代以來惹出的虛虛實實、風風雨雨,傳為奇譚。為了爭奪「清明上河圖」,不但鬧出人命,還牽涉到小說《金瓶梅》、范允臨《一捧雪傳奇》的寫作。
這次展出「清明上河圖」還有一個亮點,就是包括圖後的題跋全幅展出。把圖與文合觀,視為作品的整體,這是博物館和美術史研究的漸變。過去偏於圖象部分,且受限於展櫃的空間,不能總覽全貌。如今,歷代題跋的文獻價值受到重視,也是研究題畫文學的我最感欣慰之事。
連續幾天的「故宮跑」,在故宮博物院單霽翔院長的及時調度後,改以領號碼牌的方式循序參觀,混亂緊張的情況大為減少。單院長還親自去問候排著長隊的觀眾,向媒體宣布2020年故宮建成600周年時,「清明上河圖」還會再與大家見面。
其實,乾隆皇帝有生之年並沒有欣賞過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清明上河圖」是在他離世後幾個月才入宮。乾隆皇帝的遺憾,就讓我們的極目觀覽和認真探討來彌補吧。


(2015年10月3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