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1/26

十二



这是2012年一位毕业多年的同学写给老师的留言,谈到上"元明清文学"课的回忆:

"记得。老师,我们都记得。
……记得张岱、记得徐渭、汤显祖等等等。
记得睡眼惺忪的8:30的课,记得肚子因为早餐的缺席在课上乱叫,记得老师上课甜美动人的声音,记得老师和蔼可亲的微笑,当然也记得期中小考中留在讲堂的那撮头发和赶完期末报告后脸上的熊猫眼。
但是,最记得的仍是上课时候的快乐。摇头晃脑、满嘴文绉绉的穷书生散发的“酸气”奇迹般地并不让人讨厌。随手抓起两年前的笔记和报告,心中仍旧倍感温暖。毕竟,在课上和往后的生活里,永远记得当初上衣老师古典文学课中的感动。"

试想现在你已经毕业,你会
1) 记得"元明清文学"课的哪一篇作品?内容是什么?为什么记得?
2) 记得哪一次讲堂课或辅导课?课堂的情形?
3) 给后来修读"元明清文学"课的同学什么建议?

這是2017年下學期,我給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中文系二年級必修課「元明清文學」的期末考題。新加坡的大學考試像台灣的聯考,學生依各科考試日期時間進考場。一處考場大約容納四百到八百位不同學科學級的考生,依電腦座位編號就座。
除非是開卷(open book),或是允許帶部分參考資料的考試,只能帶進書寫計算用具、飲用水、學生證。考試一般是兩個到兩個半小時,時間開始一個小時之後不得進考場;結束十五分鐘之前不得出考場。該科的命題/執教老師要親自監考。
考卷分為試題本和答案本,答案本只寫考生的學號,沒有姓名。老師可以決定考生能不能在考試結束後將試題本帶走。我一般不在意學生保留試題本,總想著,考試也是學生生涯的重要回憶。
這次約近一百位考生應試「元明清文學」。大學安排了協力監考和收回答案本的助手,這些助手有的是年長的叔叔阿姨,大部分是華人。幾回經驗發現,助手對中文考卷很好奇,這次也不例外。
我們在考生進場前,個別分發試題本及答案本,放置考生桌上時,助手叔叔就繞過一排座位來問我:「這是妳出的題目呀?」
我點點頭。通常助手叔叔阿姨只會翻看我的考題,不予置評。
助手叔叔笑著說:「很有趣的考題哩!妳怎麼想到的?」
我也回以微笑,沒有停止手上的分發動作。
很難三言兩語解釋,也不曉得合不合適,該怎麼說。
助手叔叔自顧自點點頭,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走回他方才的位置,繼續分發試題本。
監考時,我注意到他經常駐足一窺學生振筆疾書,浮起絲絲笑容。
這一題是第一題,而且必答,所占分數比例較高,學生都寫得很賣力。我反正要批閱,不大留心學生作答的情況。
逐一把學生證和座位表上的資料核對,打勾確認出席,交座位表給主考官後,兩個多小時,我總不時想著看著,這位助手叔叔對我的考卷的興趣。
學生的反應有些兩極。有的學生一翻開考題,讀了兩眼,就朝我笑了。也有的學生皺眉頭,一付「這算什麼考題」的表情。
試題本允許帶出考場,沒多久,社交媒體Instagram上出現這個奇葩考題的照片。留言者有大加讚賞,說簡單容易靈活老師真好心;也有人說幸好我已經不用修這門課。
如果說一般的考試要求學生展現的是「記憶」的結果,我更看重的,其實是「回憶」的能量。只有真真切切經歷過,而且紮紮實實提煉了,「回憶」才有能量可以運轉我們的人生。把文學史教科書上的專有名詞和作者作品背誦而得的「知識」,在資訊發達,檢索工具便捷的現當代,假使不能被有機的使用/操作的話,一點兒也沒效力。
在我的人生中,有兩個NTU。我在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讀書12年,從大學本科到取得博士學位。和Nanyang Technological University結緣,到2018年,也恰好十二年。十二生肖、十二經脈、十二星座、十二個月…十二,周期與運行、計算與衡量,它像是一種封閉的系統,又在時時召喚規律裡的開放性與詮釋性。它直面我,去回憶這「十二」的起伏與沈澱,試圖解構「今日之我」的形塑過程;或者說,去反思這兩組「十二」對於我的意義。
我是台灣NTU的學生;是新加坡NTU的老師,身份角色的轉換不僅是講台上下的空間位置,以及主要在「聆聽」和「敘述」的「被動」與「主動」差異。我在台灣NTU「求知」;在新加坡NTU「實行」,從「求知」到「實行」,還要感謝其間在輔仁大學及中央研究院的十年光陰,宛若過渡的橋樑。
不能只依賴大學的課程和老師的講授,雖然台大中文系的課程有特色、師資具陣容,我的「求知」歷程更享受的是「無所謂而為」的「逍遙遊」。逍遙遊的場域,在圖書館、活動中心、大學周邊的書店和電影院。
去圖書館頂樓翻線裝書,抹去藍匣子上的塵埃。故意借一本沒有人借過的陳年舊書,在書後的卡片寫上自己的名字。
分段落在課間空檔看完活動中心放映的各種電影。在活動中心前的草坪排練舞台劇。活動中心的社團辦公室聽左鄰右舍唱歌、辯論和談情說愛。
和教「國父思想」課的老師在公館的地下道擦身而過,自認有禮貌地向老師問好。走了三步,一轉念:老師好像是要去我應該出現的課堂,而我的方向是東南亞電影院。
多年後,告訴李澤厚教授,我在台大對面的騎樓路邊攤買了一本署名「李厚」的《華夏美學》。還有,作者不明的《中國文學發達史》,裡面好多文字被刪挖去,留著「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空白。
沒有系統,沒有目的,沒有利害取捨,在戒嚴的夾縫裡呼吸任意的空氣。胡亂在經濟系、社會工作系、心理系、哲學系、歷史系選課和旁聽,連農學院的課也讀了。而我只是好奇,不算好學,從來沒得過書卷獎,唯一一張台大頒發的獎狀,沒人想得到吧?是四百公尺徑賽的佳績!
站在桌上扭動身體,椰林大道的校慶舞會,離開地球表面看到的世界是一張張黑暗中彩燈映照的面龐,他們是台大人,以及台大人的朋友們。「貢獻這所大學於宇宙的精神」─宇宙精神的體現,是大學生的自由靈魂,書寫、歌舞、吶喊,造就了我在第二所NTU輸出的動力。
讓我嘗試作答我給學生的試題吧。我的回憶底層,有古今漢字文學的意象,不知所云卻樂在其中的「莊子」課。印象最深的一節課,是張曉春老師教的社會學。
張老師鼓勵同學們在課堂上發言,大家都沈默低頭,老師拿出一塊錢銅板,說:「給發言的人。」我忘了自己舉手說了什麼,老師似乎滿意,走到我的座位旁,把銅板放在我的桌上。
「妳不是社會系的吧?」張老師問。
我側臉看著老師說:「中文系。」
老師點點頭,回到黑板前繼續講課。
周圍同學都朝我投以異樣的目光,我突然覺得很不好意思。我是為了討老師的一塊錢發言的嗎?我自覺是「見義勇為」,不想讓課堂的氣氛繼續尷尬啊!
下課時,我捏著那一枚硬幣跑出教室,跟上老師的腳步。把錢還給他。
老師擺擺手,說:「勇氣是很重要的。」便轉身下樓了。
現在和未來的台大人,如果我能建議什麼,願意分享那一節「勇氣」的課,敢於與眾不同。
十二,也是我大學時的學號。十二萬分的幸運,感謝兩個NTU,進入了我的生命。



--《臺大文學椰林》(台北:台大出版中心,2018年),頁 170-1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