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寒食帖》屢罹火患,引首有乾隆皇帝題寫"雪堂餘韻" |
今天早上,很好的日光。
我不見他,已是八年;今天見了,精神分外爽快。…
在人潮還未流向這裡之前,我霸占住展櫃櫥窗,我是這一檔期首先見他的人。
「雪堂餘韻」,乾隆皇帝的四個楷書大字寫在印有海棠花的仿澄心堂紙上,鈐印「亁隆御筆」。「堂」和「韻」字的下半截幾乎被薰黑掩蓋。歷經1860年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1923年日本關東大地震、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空襲等幾次劫難,他仍以頑強的生命力堅持於世間。
9月在北京故宮博物院參加《石渠寶笈》國際研討會時,大陸中央電視台的記錄片製作小組告訴我,他們想製播一套名為「蘇東坡」的節目。研討會適好集合了不少研究宋代文學與美術的專家,製作小組在開會的酒店租了一個房間權為攝影棚,約時間訪談錄影。
導演很認真,設計了幾頁的提問,我笑說:「好幾個都像是讓大學生作答的考題呀!」
其中有一道問題是:您是什麼時候第一次看到《寒食帖》?那時的印象和感受如何?
1082年,被貶謫到黃州(今湖北黃岡)的蘇東坡,度過了第三個寒食節。寒食節是冬至過後的第105天,與冬至、春節同為宋代的三大節日,官員休假七天。寒食節不生火煮食,只吃事先預備好的食物,於是發明了「春捲」,也叫「潤餅」或「薄餅」。寒食節有掃墓、踏青的習俗,由於日期和「清明節」相近,後來逐漸被清明節取代。
不能回四川老家掃墓祭祖,也不能到京師汴梁服務朝廷;蕭瑟如秋的春天,快要淹進屋裡的滂沱大雨,讓這個寒食節過得狼狽而抑鬱。東坡寫了兩首詩,隨著情緒起伏的昂揚寞落,留下深沈直率的書藝,後人稱為《寒食帖》。
我是什麼時候第一次見到《寒食帖》呢?是《寒食帖》首度在台北公開展示的1987年?
我記得,像面對火傷後難飾殘容的臉,想看,又不忍看。想撫著他的疤痕,問他是否還疼痛?
我沒有直接回覆導演,試著用現代女性的眼光,看這一位讓家人擔心,自己卻天真自信的男人。大家都為他「烏台詩案」的政治失利叫屈,我卻認為他的天真自信終於遭來禍害。不能不說,他人生的一跌,才站立起一個千年英雄;不到黃州,就沒有「東坡居士」。
本來預定30分鐘的訪談,導演讓我滔滔不絕講了將近三倍的時間。錄製到尾聲,我突然覺得眼前變暗,頂上的燈光不再那樣明晃,周圍異常地安寧。我的話並沒有停,但是身心游離,像是要從座椅上飄浮起來…
飛回台北,為了八年前告別時的心約,只要展出,我盡可能與他相見。
徘徊於聚散依依,為了下一次的相見,我會好好的。
" いらっしゃいませ!"(歡迎)
坐上出租車,司機劈頭朝我說。
我報上地點。彎下身整理剛才買的圖冊提袋。
司機嘰哩咕嚕又說著日語。
我把提袋裡的圖冊重新挪拸調整,安置好相等重量的兩袋。
他的日語還是說個沒完。
"日本人ではありません." 我說。
是沒聽見我說的話嗎?他自顧自說不停。
「我不是日本人!」我終於耐不住性子傾前朝他大聲說。
「啊小姐妳長得很像日本人哩!」(這是拍馬屁的話嗎?)
我沒理他。他又說:「可是妳也說日本話咧。」
我和台灣出租車司機的對話能力已經退化了嗎?
「故宮只有外國人和阿陸仔才會來。」他從後照鏡看了我兩眼。
車過忠烈祠,秋色盈盈,我閉上眼睛。
他仍不放過:「我看妳不像阿陸仔,應該是外國來的…」
今天早上,太好的日光。
我見了他,分外爽快的精神,照耀在那本沒有年代的歷史書上。我從書的夾縫裡,瞧出四個上下左右顛倒的字──「文化中國」。
2015年 10月 31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