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不是我们活过,而是我们的记忆,以及我们为了讲述,如何记忆。
写作小说《百年孤独》,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马尔克斯(或译为马奎斯),在他晚年自传式的作品《活着是为了讲述》(Living
to the Tell the Tale)如此一针见血地洞察生命的深刻意义。
因为讲述,我们组织记忆,也被记忆。因为讲述,尤其用文字、图像、影音等媒介记忆,留存我们活过的印迹。这些印迹被流传,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讲述,超越了个体生命的时间和空间。
在我的新书《星洲创意:文本.传媒.图像新加坡》的发布和导读会,我用马尔克斯的这段话开场,倾谈从2016年出版《南洋风华:艺文.广告.跨界新加坡》到《星洲创意》的6年期间,发生了什么令人感慨和欣慰的事情。
为了给自己移居新加坡10年留下印迹纪念,我写了《南洋风华》。讲述18位文人和新加坡的因缘与创作,算是兑现当初同事迎新会时“信口开河”,说要为新加坡学术“做出贡献”的“承诺”。《南洋风华》很荣幸获选《联合早报》年度好书,新加坡读者说我写下了新加坡人也不一定知道的故事;学术界引用《南洋风华》,开拓了新加坡研究的范围。
徐悲鸿7次到新加坡,曾经在黄曼士主理,位於芽籠的“南洋黄氏总会”“江夏堂”居住,画出了一度是拍卖会最高价的中国油画《放下你的鞭子》。2018年,江夏堂拆除,改建新式高楼。刊登在《南洋风华》的“徐悲鸿南洋画室”内部景观,成了遗照。
徐悲鸿在新加坡还接受过新加坡华人美术研究会(今中华美术研究会)的协助,筹办展览。新加坡华人美术研究会催生了林学大、杨曼生创办南洋美术专科学校(今南洋艺术学院)。早期的美术老师为新加坡第一代的先驱画家,包括张荔英。2020年,新加坡国家美术馆举行“此心安处”(At
Home in the World)展览,展厅只见Georgette
Chen的名字,黄向京女士在她的专栏发表《华文的缺席》,指出不见“张荔英”的问题。
缺席的华文,岂止华人画家的名字?听到美术馆为陈庆炎总统导览《放下你的鞭子》,还是采用以讹传讹的说法,我到美术馆的商店,想买一本《南洋风华》送给导览人员参考,得到的回答是:我们不卖华文书。
我们不应当华文本位主义,希望精通双语/多语的人才,能够兼容不同语言载体的研究成果。《星洲创意》收录了一篇我分析新加坡建国五十周年的短片合集电影《七封信》的英文论文,便是自期跨越语言隔阂。
喜见新加坡国家图书馆、档案馆、国立大学图书馆等单位,都建立了多语源流的资料数据库。感激为全球学者提供便利搜寻的网站,我特地将这些讯息列在《星洲创意》里分享。
《南洋风华》缘起一张我在北京看到的淩叔华摄于新加坡的相片;《星洲创意》则是几张《新嘉坡医学报》的残页。
新加坡第一份华文日报《叻报》主编叶季允通晓医术,开设药店,1901年主编海外第一份融汇中医和西医的周报《新嘉坡医学报》,发行过46期。在我的一次讲座结束后,陈有发先生给我看几页乌漆嘛黑的图片,告诉我正在遍寻原件。我将图片用电脑软件修整,也只能依稀读出不连续的内容。知道原收藏者已经过世,我拜访了研究过相关材料的陈鸿能医生,还是不得下落。
《新嘉坡医学报》是否已经在人间烟消云散?
是垃圾?还是珍宝?意义是人赋予的。
翻开《星洲创意》,那些活过的印迹: 用福建话学马来语、藏在橡胶园里的任伯年《八仙图》、担任上海五四运动学生领袖的新加坡人…一一展现,也还意犹未尽。
建国五十年的庆祝活动,我听见的愿景不是千秋万世,而是下一个五十年—这样理智务实的国家。下一个五十年,我看不到了,惟愿星洲故事连绵,百年不孤独。
2023年5月20日,新加坡《联合早报》“上善若水”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