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拍.在西寧 |
衣若芬攝於蘆溝橋 |
會場內的座位排成口字形,隔著約三米寬的空間,對面的人朝我的方向舉起她的手機。發言的人坐在和我們垂直的主席台,她沒有拍正在進行中的會議。當我注意到她的鏡頭,她遲疑了一秒鐘,放下手機。我的視線從發言的人再轉向對面的她,是的,她的手機又朝著我的方向。
我低下頭讀會議的材料,眼角餘光瞥見她還沒停止拍攝。打開摺扇,一邊搧風,想也許能擋一些面龐。
「你在拍我嗎?」我心想。
我是不是也要回報她的鏡頭呢?
放下摺扇,隨聽眾鼓掌。把目光從主席台轉移到對面,她投來一絲微笑,我反射似地一點頭。
雖然並不認識她。
雖然,可以假定她只是朝我這一排的某人拍照和微笑,她手機畫面裡的人,不是我。
我不是公眾人物,我不是明星,為什麼拍我?
當意識到有陌生人拍我,我常這樣疑惑。
有時,確認對方在拍我,我主動和他/她攀談,請對方把我的照片寄給我。這一次,我也打算待會兒這一階段會議結束,去座位對面找她。
主持人剛宣布散會,有人來找我合影和簽書,等忙過了,方才那位女士已經不知去向。
剛開發手機拍照功能的那年,課堂裡看見學生朝著我舉起手機,我稍稍站直了身子,繼續講課,同時考慮哪個角度入鏡才好。
學生很快拍完了。我沒間斷講課。
如此幾星期,我發現拍照的學生變多了,甚至有學生打手勢提醒我往左往右調整位置。自認很體貼,我說:「要拍我請下課再拍。」
手機紛紛放下。
課間休息,我打開講台上方的燈,熱情地喊:「剛才背光,現在好了,要拍照的抓緊時間!」
全場一百多人,沒有反應。
坐在第一排的學生終於鼓起勇氣,解釋道:「老師,他們是在拍你身後的PPT簡報。」
嗯。哦。
我把燈光轉暗,上一節課我們講到哪裡啦?
隨時隨地在拍,也隨時隨地可能被拍,太空的人造衛星或許傳送我們的影像到網路的街景?
照相工具的便利和影像處理技術進步,我們是更樂意多拍別人?還是被拍/自拍呢?我想,兩者都是。尤其有修飾圖像的軟件供我們調整相片,我們樂於呈現比較滿意的美感自我;但是我們未必喜歡自己的相片被他人使用於公開展示。
美國街頭攝影家Joel Meyerowitz(1938-)曾經在訪談裡提到,他1960年代至今拍攝街頭所觀察到的變化─人們對於「被拍」越來越有自覺意識,甚而產生某種提防的護禦心理。從前,拍照是很特殊的事,當攝影家在街頭瞄準被拍攝的對象,注意到自己被拍攝的人們會表現出驚訝但友善的態度。
我想起中學時的經驗。那時參加學校的樂隊,一次慶典表演結束後準備搭巴士回家,走著走著,長靴的鞋帶鬆了。我找到人行道上的白色鐵條椅坐下,彎身繫鞋帶。
聽到咔嚓咔嚓的聲音,我抬起頭,一位青年男子在我後側方朝我拍照,我趕緊坐正,拉攏短裙──「你在幹嘛?」我想問他。
他走到我面前,說他是新聞記者,能不能拍幾張我的照片?我說:「我不是模特兒。」
他笑了,說:「沒關係的。」
沒等我回應,他又連拍了幾張。
第二天,報紙刊登了我彎身繫鞋帶的照片,照片的說明約莫提到這是一場疲累的演出之類。幸好頭髮遮住大部分的臉,我應該沒有被認出來。
看見自己的照片被放上媒體,感覺挺新鮮奇妙。我是街頭的無名氏,讓記者找到報導的話題故事。同樣的情況換成現在的場景,就像Joel Meyerowitz指出的,被拍攝的人可能會擔心自己受到侵犯、曲解和醜化。一位朋友是新加坡知名人士,就十分重視自己的形像/肖像,未經同意,不讓他人拍攝。
我們的"肖像權"能保衛到什麼程度?據說有的國家已經禁止自由街頭攝影,可是全世界的監視器沒有減少,更多隱藏的攝像鏡頭在我們周圍窺視。
你在拍我嗎?其實,有時我也在拍你。
2017年9月16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