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9/14

觀想清涼──讀杜南發《古寺溫泉》


林徽因於五台山佛光寺東大殿



異境奇趣



「這是一本我想寫的書。」

有幸成為杜南發先生《古寺溫泉》的第一位讀者,接受他親筆題贈的新作,我翻閱著內容豐富,彩圖精美的書頁,這麼想著。

雖然書中多篇文章過去曾經在《聯合早報》上讀過,當時也偶爾剪報留存,十四篇文章收攏結集,讀來仍有新鮮餘韻。

「一場透明官感的旅程」,《古寺溫泉》的封面絮語立即吸引了我的目光。

不是具象的「感官」──因眼、耳、鼻、舌等器官的感知產生反應,而是官能之後還領受綿延的感動、感情、感通。

稍微對調,境界層次便大為不同,《古寺溫泉》裡經常流露「反常」的睿智與趣味,顛倒錯置,排列出「非常」的圖景。

全書共分為三輯:「雪鄉四帖」、「冬行五記」和「古寺五讀」,望而可知,十四篇文章裡有九篇寫冬日踏雪泡湯之旅。作者出生成長於新加坡,卻對大雪紛飛的酷寒天地情有所鍾,連續馳騁徜徉於北國日本,享受迥異於日常的身體經驗。

日本的大眾交通工具十分發達,旅遊資訊也很容易獲得,尤其是熱門的觀光景點,車站旁邊通常都會有「案內所」,提供各種旅遊服務,舉凡交通指引、食宿推薦、配套行程……都能解決旅客的需求。還可以免費拿取印刷精美的區域導覽地圖、節令活動介紹、特價優惠消息,有的地方還準備了英語、華語和韓語等語言的翻譯本,照顧不諳日語的遊客。

不必參加團體旅遊也能便利行動,遠觀近似,細探實遙的日本文化和民族性格,使得書寫日本的旅行文學大行其道。在賞景品食的異國情調裡,在奈良和京都尋回一些對唐代建築、對宋代禪風的懷想。在大阪和福岡感受明清以來商業繁榮促成的市井娛樂消費。在橫檳、神戶和長崎觀察海港吸納交融的東西方文化。在東京見識最新穎最奇炫的世界時尚。這些內容的書籍,在坊間書店架上比比皆是。由於關東、關西、九州等地區始終是人們樂此不疲的旅遊勝地,層出不窮的讀者遊客讓重覆書寫仍有市場需求。

反觀一些外國旅客罕至之處,值得開發書寫領域,分享資訊和經驗的地方,則明顯不足。例如日本東北地區,介於東京、橫濱關東地區和廣袤的北海道之間,沒有富麗繁華的都會生活,也沒有著稱的雪祭慶典,以農業和食品加工業為主要經濟來源,除了稻米,還有「阿信」的故鄉山形縣的櫻桃、青森縣的蘋果。至於旅遊業,拜天然溫泉之賜,吸引不少前往泡湯的旅人。不過,日本東北地區的旅遊業相對地比較「在地」,走的不是「面向國際」的大手筆開發路線,而是「物以稀為貴」的「獨門單品」,不大接受外國旅客預訂的傳統溫泉旅館,保留男女混浴舊俗的祕湯,彷彿絕世而神祕,《古寺溫泉》裡寫的溫泉鄉,便是一窺其妙的奇地奇文。

《古寺溫泉》的編排,先是九篇嚴冬溫泉,後有五篇夏日古寺,一般的習慣,會題名為「溫泉古寺」,以符合全書的篇章順序。作者反其道而行,不讓全書像是介紹某個「有溫泉的古寺」。不明究理的讀者,假如過去沒有在報上讀過本書個別刊登的文章,也可能會以為本書是在書寫「某個古寺裡的溫泉」,於是一氣讀了幾篇之後,除了開章的〈山湖寂雪〉裡寫到中禪寺,其他各篇溫泉鄉其實並不見「古寺」,這種稍稍的「期待落空」,直到最後的「古寺五讀」才恍然大悟,頗有迷霧茫茫後豁然開朗的「異趣」。

而且,滿紙冰霜風雪的描繪之後,轉到訪寺的烈日晴空,季節驟變,乍讀也感突兀。雖然四季輪迴,周而復始,不過我們總以「春、夏、秋、冬」為序,《古寺溫泉》先冬而夏,宛若跳接,打破陳規,又是「異趣」。再者,雪地溫泉,寒中有暖,是體感;盛夏古寺,火宅清涼,是心覺,「異趣」偉哉。

赤手白戰

《古寺溫泉》在選題經營和布局編排上的「逆向操作」固然得見作者的巧思,可是偶發的巧思要成全一部巨著是無以為繼的,大巧,要「若拙」;刻意,要時似「不經心」。天下文章,自出機杼者難,因循承襲者繁,避開如織遊人直驅深山祕湯,索勝探幽,能令讀者一新耳目。事不過三,淺嘗即止,則讀者可停留於「品鮮」的階段。《古寺溫泉》不然,在計畫的旅程裡一再以「雪」為主要目標,以「雪鄉溫泉」為體驗重點,讀者是否會覺得重疊反覆,甚而誤為千篇一律呢?這就考驗作者不宜大巧刻意,如何把「品鮮」的讀者帶領至「玩味」的境地。

無論如何,憑藉的是文字,是文字的功力,以及支撐文字,源源不絕的情感與思想。

描寫景物,就是《文心雕龍》〈物色〉篇說的:「窺情風景之上,鑽貌草木之中」,要能夠「巧構形似之言」。讓讀者閱文字如歷其境,所謂「栩栩如生」,作者必須善於「體物」,由於「應物」有感,而形諸筆墨。在形容某物時,往往會用比擬的方式,從連類相近的其他物象來拉近讀者與文字的距離。

比擬用得多,讀者容易理解,可是過於頻繁雷同的形容,便不免流於老套,結果變得俗氣。古人早有這種自覺,尋思新變。其中一種作法,就是將「體物」轉為「禁體物」,堅持「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萬物形象,「白」是很難摹寫的顏色,「雪」也是容易落入陳言的題材。宋代歐陽修和蘇軾,特別強調寫作要避俗,因而作「禁體物語」,挑戰「於艱難中特出奇麗」。比如描寫雪景時,禁用玉、月、梨、梅、練、絮、白、舞、鶴、鵝、銀等字,蘇軾有〈聚星堂雪〉詩云:「當時號令君聽取,白戰不許持寸鐵。」把這種「禁體物」說成有如赤手空拳,不帶武器的戰鬥,於是也被稱為「白戰體」。

我想,「白戰」的意思,如果拿來談描寫雪景,也可以有「戰白」──「挑戰白色書寫」的涵意。《古寺溫泉》既然大部分是雪景,對於作者如何推陳出新,「挑戰白色書寫」,也是值得關注的欣賞要項。

散文不像詩要求簡淨凝練,優美的散文卻不可不蘊含詩情,在視覺思維、音律節奏各方面,給予讀者如詩的領會。

《古寺溫泉》的詩意,首先是在文章篇目和小節標題上,用四字一句的組合,構成典雅的印象。輯一「雪鄉四帖」裡,寫中禪寺湖的「山湖寂雪」。寫秋田縣角館乳頭祕湯的「山林舞雪」,其中有「舞雪空色」。寫秋田縣田澤湖的「山川逃雪」,其中有「追雪錯身」、「風流雪舟」。寫山形縣尾花澤市銀山溫泉的「山鎮亂雪」,其中有「亂雪初色」、「夜寂雪靜」。輯二「冬行五記」裡,也有「山中水色」、「寒林冷月」、「雪林白湯」等等。

在字裡行間,作者也經常穿插詩句、歌詞,調劑「散文」之「散」,又喜用四字一句的方式,產生持平的律動。例如「雪林白湯」裡「寒夜白湯」一節,作者寫道:「夜黑雪厚,山中天寒,木架棚亭,一燈如豆,幽光微微,更顯得黯淡無力…」連續用了數個四字一句的排比,形成短暫停頓的音節效果。

忍耐刺骨的冰冷,享受浸浴溫泉的舒暢,作者對於「白」,有著深刻的體會,我喜愛「山鎮亂雪」裡的這段話:

「天地皆白,白色,原是”最初之色”,什麼都沒有,卻又可以什麼都有,可以容納一切,也可以改變一切。

也許這就是因為如此,所以在佛教裡,白色稱為”白法”,也就是善法,最清淨無染,也最堅固精進。」
究竟新解

不只是賞美景,品佳餚,《古寺溫泉》還有知識學問的內涵,五篇中國古寺的探訪行記,展現了作者紮實的佛教素養和追根究底的精神。

廣州光孝寺之遊,辨析禪宗六祖「惠能」的名字到了宋代被寫成「慧能」。宋元時代起流通的《六祖壇經》關於「風動幡動」故事的記載,不如唐代敦煌版《歷代法寶記》接近惠能南宗禪的般若世界觀。

韶關南華禪寺裡,探討六祖惠能真身之謎,以及「菩提本無樹」偈頌的流通本和敦煌本異同。

山西東治鎮南禪寺,建於唐德宗建中三年(782),是現存中國最早的木建築。作者論述了寺中的唐宋人墨跡和清代重修南禪寺的碑記,解說文殊、普賢和毗盧遮那佛「華嚴三聖」的造像和背光,提出寺頂兩端鴟尾的象徵意義。

山西省忻州市應縣遼代釋迦塔,是世界現存最古老最高大的純木結構樓閣式建築。作者曾經聆聽過鐵鑄塔鈴凌風交響,登上五層塔的三層,發現「華嚴密法」的造像組合。為了維護日益傾斜的塔身,主管機關拆卸了塔鈴,後來者也不允許再登上三樓。

為了一探究竟,作者不辭路途辛苦,萬里迢迢一再登臨這些深具歷史文化和宗教價值的古寺,觀察考證,提出獨特的新解。例如釋迦塔出土的遼畫,作者認為並非「神農采藥圖」,而是「麻姑采芝圖」或「毛女采芝圖」。其中,關於五台山佛光寺的研究,對我啟迪良多,也引發我繼續研究的興趣。

位於五台山豆村的佛光寺東大殿,是中國僅存的四座唐代建築之一,時代稍晚於東治鎮南禪寺,但是木架結構完整,重修的部分較少,保留了唐代建築的原有特色。1937年梁思成和林徽因等四人前往探查,打破了日本學者認為中國已經沒有唐代建築的說法。建築、彩塑佛像,以及樑上的營建文字墨跡,已經是稀世之珍,其後又被發現有彩繪壁畫,佛光寺東大殿保有大唐四絕,堪稱人間極品。

杜南發先生三度從佛光寺「走進大唐」,詳細考索了東大殿的建築和佛像,提出獨到的見解,令人由衷折服。後學如我,一方面修習新說,同時也略加涉獵,謹提出三點補充。

首先,有關東大殿的建成年代。根據殿前石經幢上的紀年,是大中十一年(857),考慮樑上第二組墨跡記錄的人物,即鄭涓任河東節度使的時間──855年9月至856年10月,加上先建殿再立石經幢的順序,則可能東大殿的建成時間是在856年。

其次,王姓「功德主」的身份。誠如作者所言,應該不是如梁思成推測的,東大殿建成前三十年便已故去的宦官王守澄,而是時代相近的王元宥。《全唐文》和杜牧的《樊川文集》卷17,都收有杜牧的〈王元宥除右神策軍護軍中尉制〉,其中提到王元宥「兼右街功德使」,作者從而論斷「功德主」並非「施主」,而是朝廷任命的「功德使」的尊稱,這是很有道理的。唐代的僧籍於武宗會昌六年(846)由祠部和左右兩街功德使共同掌管。我們在後來的文獻,比如耶律楚材擔任「功德主」的例子,可以推想「功德主」也許不僅是尊稱,還有統銜總事的含意。樑上墨跡稱王元宥「功德故右軍中尉」,顯示當時他已去世,另一則墨跡云「功德主敕河東監軍使元」,可能在建殿的過程中,先是王元宥任功德主,他去世後,由某位姓元的宦官繼任。

釐清了「功德主」的含意,還可以證明「功德主」並非「施主」。東大殿的文字資料兩度寫到「施主」,一是有「祈願」性質的樑上墨跡:「十方施主願轉法輪」;另一是石經幢刻的「施主昭義軍節度使…畢諴」。畢諴(書中誤植為「畢誠」)在新舊《唐書》均有傳記,他於860年任昭義軍節度使,第二年任河東節度使,畢諴不是鄭涓的直接繼任者,而是接續劉瑑之後,即鄭涓的再接任者。畢諴曾平定胡羌擾亂有功,又「召募軍士開置屯田,歲收榖三十萬石,省度支錢數百萬」,杜牧《樊川文集》卷14有〈畢諴除刑部侍郎制〉。因此,有別於朝廷命官,負責造殿事宜的「功德主」,畢諴是布施奉獻的「施主」。

第三個引人好奇的問題,是東大殿神壇上身份不詳的婦女塑像。林徽因發現樑上墨跡有「神殿主上都送供女弟子甯公遇」,殿外石經幢也有「女弟子佛殿主甯公遇」,於是認為這尊就是甯公遇的塑像,並且和這尊塑像合影,留下了珍貴的紀念照片(書中圖片有誤,林徽因應該是站在左邊)。

作者認為這尊塑像可能並非如林徽因所說的,就是「甯公遇」這位女弟子,而是在神壇上,相應於韋馱菩薩的「堅牢地神」(Prthivi)地天。雖然地天也是女子形相,不過通常會手捧盛滿榖物或花朵的缽盆,象徵豐收,不像這尊塑像,樸素的髮髻未見冠飾,褒衣博袖,波浪般立體的衣領(也可見於北宋山西晉祠的婦女塑像),右衽,披羽翅形的雲肩,腰佩金帶(或玉帶),面容詳和,直視前方,我以為仍屬凡人裝束造型。

這尊塑像高1.36米,比起周圍的佛像低小,但是與諸神並置,頗不尋常。我們在敦煌和麥積山的壁畫及塑像裡,也可得見女性供養人的造像,有的動輒兩米,幾乎與佛像等高,不過她們通常會站立或長跪,雙手合十問訊,有的手持香爐或鮮花素果,不像這尊塑像盤腿而坐,雙手垂置腹前,攏於袖中。女性供養人的名字前,通常自稱「小娘子」,或某某氏,稱「女弟子」者不多,一個相近的例子,是元和八年(813)在長安有「女弟子那羅延建尊勝碑」,建的就是和佛光寺一樣的「佛頂尊勝陀羅尼」石經幢。

從塑像的玉帶,或許可以判斷她的官家身份。可能受了後來在1920年代重新彩繪的影響,林徽因認為塑像佩的是金帶,我從唐代的服飾制度推論,認為是玉帶的可能性比較高。古人在革帶上綴飾玉板,稱為玉帶,唐高宗顯慶元年(656)開始,過去做為飾品和賞賜的玉帶,正式納入朝廷官制冠服體系。一般而言,三品以上的官員才能佩玉帶。但是也有例外,比如八品以上的供奉官,屬於皇帝左右的近臣,由於個別職掌不同,地位特殊,即使品秩未及,還是可以獲得皇帝賞賜玉帶。甯公遇是「上都送供」,也就是長安派到五台山的送供使,為供奉官,又是佛門女弟子,應該是頗受皇帝重用,所以由她擔任「佛殿主」。甯公遇有別於民間女性供養人,工匠塑她的像,可能和她的權力與地位有關。

菩提光影

在佛教的觀念裡,一切皆有因緣。乘興出遊,泡湯考古,寫成了這一本不同凡響的行旅札記。捧讀《古寺溫泉》,我也神思邈邈,樂在其中,並且注意到書中許多地點如今都有變化。

2011年日本發生海嘯大地震,震央正在東北地區,由於惟恐幅射汙染,東北地區的旅遊業深受打擊。五座作者參拜的中國古寺,現在有的不讓旅客登臨;有的佛像被盜;有的用鐵柵欄把神壇圍隔,難以仔細端詳。

於是,書寫那曾經觀賞和感受的當下,竟是因緣際會的唯一。幸運的是,文字留存了無可重來的經歷,每一次閱讀,都讓我們沈浸於作者知性與詩意的情思底,有如菩提樹下搖曵的碎光與疊影,靜心觀想,三界火宅,自生清涼。
「這是一本我想寫的書。」讀完《古寺溫泉》,我想,我不一定要寫了。

(2012年9月14日,新加坡《聯合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