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9/08

岳飛的三種尷尬

杭州岳王廟岳飛像(衣若芬攝)

有此衣說讀給你聽

1990年我第一次到訪杭州的岳王廟,被岳飛墓前跪著的四個鐵鑄人像嚇了一跳!
惡臭骯髒,遠遠就能聞到尿騷味。遊客不但向他們吐痰、吐口水,還讓小孩子在那邊上小便。秦檜和他的妻子王氏、張俊、万( mò ) 俟 ( qí ) 卨 ( xiè ) ,這四個被論定陷害忠良的千古罪人赤裸上身,雙手背縛,長跪向岳飛懺悔。從明代以來被反覆重鑄了十二、三次,參觀岳王廟的人用行動唾棄他們,用汙穢表達對他們的不齒。
後來再訪岳王廟,四個鐵鑄人像乾淨多了。原來牆上有告示:「文明遊覽。請勿吐痰」。少了集體發洩怨氣的舉措,遊客的確「文明」,也少了憤怒和激情。即使依然熱鬧喧嘩,靜態的目視讓停留在此地的時間縮短,只顧著「到此一遊」的攝影。
假使「羞辱」能夠儀式化,能夠成為加強民族意識和愛國主義的象徵,岳王墳前的圍攻儀式鞏固了岳飛的冤屈和後人為他平反的義行。當儀式被削弱或制止,如果沒有替代方案,沒有符合「文明」的條件設置,繼而興起的理智觀念,便提醒人們重新思考該不該藉由汙染景區環境,來張揚自己的道德情緒。
這是岳飛的第一種尷尬。「參拜」、「緬懷」變成「遊覽」、「觀賞」。是要靠世俗的髒汙來維護神聖的清白嗎?
岳飛的第二種尷尬,是爭論不休的〈滿江紅.寫懷〉詞真偽問題。
怒髮衝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這闕詞在宋元時期默默無聞,到了明代卻大放異彩。先是明代宗景泰六年(1455)湯陰典教袁純編《精忠錄》時,收錄了〈滿江紅〉。在袁純之前,吳訥(1372-1457)編《褒忠錄》已經記載了岳飛事蹟。其後明孝宗弘治十四年前後,浙江提學副使趙寬將〈滿江紅〉書寫刻石,立於杭州的岳王廟,逐漸廣為人知。
明清時代的許多詞選本都收錄了岳飛的〈滿江紅〉,一些詞人依調附和,推動了這闕詞的影響力。即使是滿清朝廷,也盛讚岳飛「盡忠報國」的精神。到了20世紀,語文教科書和歌曲編唱,使得這闕詞成為所有學生都能琅琅上口的作品。有學者統計,宋詞之中最令人印象深刻,所謂「宋詞百大」,或是排行榜前幾名的作品,領先的是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其次就是岳飛的〈滿江紅〉。
由於作品出現晚於岳飛在世三百餘年,余嘉錫在1958年出版的《四庫提要辯證》中便提出質疑,認為是明代人假託岳飛而寫,得到夏承燾的支持。將近60,認可和存疑的學者們仍然各執己見。
既然可能是偽作,我們還要學嗎?何況,那「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詞句,是不是會「傷害兄弟民族的感情」?據聞,從1996年起,大陸的中學課本刪除了〈滿江紅〉,排名「宋詞百大」亞軍的地位會不會動搖呢?這是岳飛的第三種尷尬。
21世紀初,新加坡也掀起討論岳飛的熱情,一方面是辯論作品真偽;另一方面也牽涉「愛國」還是「愚忠」的問題。就像義大利史學家克羅齊(Benedetto Croce, 1866-1952)認為的:「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關鍵在於我們怎麼理解詮釋。時()過境遷,對於同一史事或作品的意涵便有不同的看法。
岳飛的三種尷尬,是時代、歷史、社會等價值觀變化的結果。不必向秦檜那些塑像吐口水,不如再瞻望一次岳飛的英姿,想一想是否還有不變的信念吧。

 2018年 9月 8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