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宗頤2016年墨寶 |
2月6日早上,我的「微信朋友圈」幾乎被饒宗頤先生去世的消息刷屏。未聞百歲耆老饒公身體有恙,驚聞噩耗,難以置信。向香港和澳門的師長友人求證,不幸為真。
在台灣工作時,饒公是學術諮詢委員,我和同事在千禧年來臨之際,選取四個歷史轉折階段,即魏晉南北朝、晚唐五代至北宋初期、晚明以及晚清為範圍,以「世變中的文學世界」為研究計畫主題,重新審視文學書寫和時代變遷的關係。當時被詢問:「為何沒有討論晚宋到元初的情形?」一言中的,那正是我們力有未逮的領域啊!
有時聽饒公帶著潮州腔的華語比較吃力,後來曉得,不是口音的問題,是我知識背景薄弱,不能企及饒公的學養深度和思考高度的緣故。
開始從事一點南洋研究,饒公的《新加坡古事記》成為我重要的參考書。此書是他在1968年赴新加坡任教前著手蒐集,整理了大量二十世紀以前的史料,鉤畫出新加坡的古代形貌。「欲明一國文化,先明該國歷史」,抱持著這樣的想法,我私心以饒公為典範,繼《新加坡古事記》的時代下限,想描寫二十世紀的新加坡華人藝文風景,於是有《南洋風華:藝文.廣告.跨界新加坡》一書的構想和寫作。
《南洋風華:藝文.廣告.跨界新加坡》裡提及的都是藝文界的人物,包括徐志摩、徐悲鴻、淩叔華、蘇雪林、鍾梅音等人在新加坡的因緣故事。我曾經想寫另一些在新加坡的學者生命歷程,以及他們的貢獻,其中,當然不可忽略饒宗頤。
當我讀到胡曉明教授《饒宗頤學記》裡,關於饒公任教新加坡大學(The University of
Singapore)和主持中文系系務,本來九年的聘期,卻在五年後的1973年提前離職的原因時,內心五味雜陳。據書裡記敘:
我在新加坡時心情不太好,那個時候新加坡壓中國文化。新加坡本來請我擔任九年的系主任,但是我到了第五年就呆不下去,跑掉了。因爲我是那裏唯一的中文系教授,而那裡卻又根本不提倡中國文化,只提倡中國語,沒有「文」,
學學華語就够了。
可以明白饒公的體會。饒公在他編於1972年的詩集《冰炭集》序言裡談到:「雖無牧之後池之蘊藉,庶幾表聖狂題之悲慨」,將他「胸次羅冰炭,南北阻關山。我愁那可解,一熱復一寒」的極端與鬰悶,比擬杜牧被貶黃州寫的〈齊安郡後池絕句〉,以及司空圖的十八首〈狂題〉。
饒公提前離開新加坡返回香港,任職期間,還去耶魯大學和台灣中央研究院訪學研究,前後約一年多不在新加坡。近日,澳門大學楊斌教授對饒公在新加坡的經歷研究有得,我則請教了和饒公過從甚密的梁榮基老師,並在梁老師府上親賞饒公和梁老師的唱和及合作書畫作品。我想,有梁老師在新加坡接待饒公,饒公的新加坡歲月,委實也有樂事。
梁老師畢業於新加坡大學,主修數學,兼修中文。在二次大戰前還未正式入小學時,就在私塾學習《大學》、《論語》、《古文觀止》等傳統經典,並練習大楷和小楷書法。大學畢業後,老師在維多利亞中學執教,後來獲得政府獎學金,前往香港大學進修,師從饒公和羅錦堂教授,寫作《白話小說溯源》碩士論文;又從彭襲明(昭曠,1908-2002)學畫。後來負笈台灣大學,在鄭騫教授指導下,完成博士論文《詞學理論綜考》。
梁老師說,每逢周末載饒公及夫人外出用餐,飲茶談藝。饒公在他寫於1973年秋日,仿查士標的山水畫上提及:「在星五載,週必相見,臨分在近,殊難為懷。垂楊千縷,髣髴灞岸時也。」有時梁老師會陪同饒公去位於東海岸的收藏家陳之初「香雪莊」,或是位於樟宜的收藏家楊啟霖「袖海樓」觀賞書畫。饒公最喜歡的,是去花柏山賞月。饒公到新加坡的第一個中秋節,有詩〈戊申中秋夜月全食,鼓琴待月〉,別有情致。
2016年10月,梁老師應邀到廈門華僑大學開展,饒公特地親書「又山書畫」為圖錄題字,這或許是饒公少數的生前最後墨寶。
2015年香港大學主辦「饒宗頤教授百歲華誕國際學術研討會」,可惜我因故未能成行,錯失再與饒公見面的機會。我請饒公賜正的拙著《蘇軾題畫文學研究》,忝列香港大學饒宗頤學術館三萬冊的「選堂文庫」裡。學術與藝文,是饒公永恆的寄情,也是我始終仰望的日月。
部分內容刊2018年 3月 10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