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兩點
上午八點
到達聖彼得堡時是午夜十一點,從機場到大學的招待所還一路塞車。
分不清日頭是即將西落,還是剛剛開始翻出魚肚白。亮晃晃的,時間和作息已經沒有什麼意義,天空總是晴朗無雲,街上總是車水馬龍。像一個明明不想再愛他的情人,卻死心塌地守候在你窗口。
這白夜,搞得我無法入眠。
窗前只是一張蛋殼灰白的羅馬簾,聊勝於無。儘管陽光並不熾烈,室內還是悶不透氣。
沒有熱水可以洗澡。
我猜過了供應熱水的時間。第一晚將就著睡吧。
幾乎每三、四十分鐘就被照著睜開眼,我輾轉面向牆,牆面也是亮的。
真是敗給他了!盡忠職守不肯下班的太陽。
熱水還是流不出來。水龍頭發出被掐住的乾涸低吼。
熬到九點鐘,想招待所的工作人員應該上班了吧,下樓交涉去。
櫃台裡只有一位瘦白的褐髮女子。
她聽到我說的話,眼神底閃著惶恐,淺咖啡色的眼珠子四下轉,口裡喃喃自語。
我再問了一次,她說:「No English…」
聽她猶豫地吐出,我曉得問題來了,我一個俄語單詞也不會說──如果「vodka」不算的話。
我比手劃腳,「洗澡」(上下搓身的動作)、「洗頭髮」(低頭抹髮),這好理解。「熱水」,啊,「水」是有的,「熱」怎麼表演呢?
不是身體熱,水熱,那個水的熱嘛…
她明白了,在我還沒想到「熱水」的「熱」怎麼形容之前,她說了一大串的話。當然,我一個字也沒聽懂。不過我意識到,沒有熱水,這裡沒有。
好吧,可能必須去公共澡堂。我住過韓國的學生宿舍,夏天學校不供應熱水,不敢洗冷水澡的人,就自費去公共澡堂,以此類推。
「錢」(money,這個字應該懂吧?)花錢去外面(指指建築物外),有可以洗熱水澡的地方嗎?
她搖搖頭。這下有點麻煩,是「沒有」,還是「沒搞懂妳要做什麼」?
她打開電腦,上網。
我怕她要不理睬我了,自顧自一直重覆用不同的肢體語言發問。
拿出隨身的便條紙,這在語言不通的地方特別重要──用圖畫表達。
她查了電腦網路,在我的便條紙上,寫下一個單字:「teakettle」。
茶壺?
用茶壺燒熱水?可是我房間裡沒有茶壺哇?
沒有。(這裡的「no」必須很明確,不能表示「拒絕」,而是「沒有」)。
「啊…no…」她說:「English…」
她又重覆著「no…」
拿我的房間鑰匙看了看,她走出櫃台,向我招招手,大概要我尾隨她去取茶壺。
我跟著她進了電梯,上樓,出了電梯。
走著走著──咦,這不是我房門前嗎?
由於是從不同的通道進入,沒料到她是要我回房裡。
對了!她是要來檢查我房裡是不是真的沒有茶壺。
我打開門,讓她進來。
「妳看,」我說:「No teakettle。」
順便打開水龍頭讓她知道:「No hot water。」
她點頭表示明白,說了一串俄語。
然後就走了。
我來不及阻止她,她逕自走了。
這可怎麼辦呢?
我倒在床上大大嘆了一口氣。
手機在這裡沒法接通,聯絡不上主辦學術會議的老師。別的與會學者要到今天下午以後才會陸續進住。
我突然想到:是我的房間沒有熱水,還是所有房間都沒有?
這離電梯挺遠的角落邊間,會不會因為管線的緣故,熱水輸送不過來?
正當我翻身坐定,敲門聲響起。
她帶著電茶壺和粉紅色的塑膠臉盆來了。
遞給我。我接下,說:「Thank you!」
「You are welcome.」
乍聽到這麼完整而清楚的英語,難道是她說英語的「開關」一下子打開了?
我再問她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葉琳娜。」
葉琳娜,那不是屠格涅夫小說中的女主角嗎?
「葉琳娜,謝謝妳的幫忙。」
「You are welcome.」葉琳娜說。
此後,我沒有再見過葉琳娜。
聖彼得堡的瓦西里島正在進行管線維護工程,為期半個月,其中有一個星期我住在那島上的大學招待所裡。在資源匱乏與不便的時候,特別感到渴望,儘管靠著葉琳娜借給我的電茶壺和臉盆,我克難地燒水清洗,每天都覺得渾身不對勁。
後來也曉得果然有付費的公共澡堂,區分男女隔日開放,可惜行程緊湊,沒有空暇去一探「俄羅斯浴」的究竟。
有時到招待所的櫃台洽事,裡頭塞著兩位巨大的婦人,還沒等我說完話,就大聲吼著:「No English!」
我只好摸摸鼻子走人──葉琳娜呢?
退房時,與我同屋的室友想晚點離開,我把電茶壺和臉盆留給她用,請她歸還。
到櫃台交回鑰匙,我解釋先前借的東西必須晚點歸還。
「No English!」兩位巨大的婦人同時又咆哮起來。
「那是葉琳娜借我的。」我說。
希望她們至少聽懂了「葉琳娜」的名字。
《联合早报》(2008年8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