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25

很高興妳在這裡

2018年 9月 30日,和唐凱琳教授攝於三蘇祠


在三蘇祠晃悠,從東坡盤陀像那裡發散的水霧飄向林間樹叢。微信的信息聲提醒我,我翻找出背袋裡的手機,還來不及看,鈴聲就響起了~
"衣老師妳在哪裡?唐老師在找妳!"
"我…"我前後左右張望,一時說不出自己確切的位置。
啊!記得剛才拍了東坡的母親程夫人和他的姐姐八娘的塑像,那地方叫什麼來著?
我反問對方,還是告訴我唐老師在哪裡吧!
通話完,查看微信的信息,是另一位眉山市政府的工作人員發來的─"衣教授,唐凱琳老師想請您去碑林一起看看,她在碑林等您。"
好的。我回覆他之後朝碑林走去。
碑林裡有東坡的書蹟石刻,包括我的書《書藝東坡》裡研究的《洞庭春色賦》、《中山松醪賦》和《寒食帖》,雖然都是1982左右的摹刻,經過了三十多年,已經有些舊意,時光讓舊意沈澱,在三蘇祠裡寧靜的碑林徘徊,文字寫些什麼內容似乎都不如外形保留東坡神采重要了。
唐老師找我一起看看,約莫因為這次研討會我談了碑林裡明代的《東坡盤陀像》碑刻。碑刻中的東坡盤腿坐在一塊巨石上,膝上橫握一根竹杖,和翁方綱藏的東坡《天際烏雲帖》上朱鶴年畫的東坡像同中有異。
碑林裡不見蹤影,知道唐老師被幾位接待人員簇擁著,可能走得比較慢吧?沒過十分鐘,微信的信息又告訴我: " 衣教授,唐老師她們去消寒館喝茶去了。 "
我走出碑林,經過大門口的古銀杏樹,原來,唐老師被熱情的學者和媒體包圍,忙著陪他們拍照呢!她看見我,高喊著:「在這兒!」那一口標準流利的京片子,不見本人,很想難像出自一個白皙膚色的美國老太太。
我和她在銀杏樹下合影,她挽著我的手臂,用英語對我說:"我很高興妳在這裡!"我點點頭,朝鏡頭微笑。
知道她1980年代追隨曾棗莊教授學習蘇東坡時,便到過三蘇祠。在東坡盤陀像前,她要我替她拍一張坐在東坡腳下的照片。我扶她在石塊坐穩了,她曲起雙腿併攏,裙擺自然下垂遮住鞋子,要我看看模樣如何?這是三十年前她和東坡合影時的相同姿勢。
看了我手機裡的照片,她說:"很圓滿!"
我想,她可能要說"很滿意"吧?
來眉山開會前,她特地去成都探望曾棗莊老師。我和四川大學的周裕鍇老師及曾老師的家人在曾府等她。聽到樓梯間的動靜,曾老師和師母迫不及待走到門口相迎。唐老師緊緊握住曾老師的手,一直說:" 您好吧?看起來挺好!"我們勸兩位長輩進屋裡坐著聊,記憶中高䠷健美的唐老師,如今竟然彷彿縮小了三分之一。
她從皮包裡取出塑膠袋包裹的一疊東西,啊,原來是舊照片。從1980年代她為了學習蘇東坡,接近東坡老家,放棄北京大學,轉到四川大學投入曾老師門下,到二十、三十年來幾次會議相聚的紀念。周老師發現,那些照片裡有他也有我,我竟認不出自己啊!我也才想起,我們是在1998年結識於山東諸城,也就是東坡寫〈水調歌頭〉,"但願人長久"的密州。我們同在曾棗莊老師主持的《蘇軾研究史》寫作團隊中,合作完成歷史上第一部貫穿古今中外的蘇軾研究大觀。唐老師負責寫美國的蘇軾研究概況,我則擔任台港的部分。
"妳就是個小姑娘。"她指著照片裡的我,笑著說。
她把珍貴的紀念照片留給了曾老師。這久別重逢,竟讓我感到歡喜氣氛裡的告別意味。
她在大會主旨演講裡提到東坡詩裡的「歸」,用手畫了一個圈,說三十年從開始到結束,這個圓,在三蘇祠東坡像前面。
替她拍照前,她慢條斯理拿梳子整理了頭髮和領巾。我用英語對她說:"這是回歸。你回到東坡家了!"她眼中含著淚光,臉上滿是笑容。
團體參觀三蘇祠的活動結束了,她仍捨不得離開,和老友們依依敘舊。直到巴士駛遠了,擔心耽誤下午的行程,才和老友們擁抱而別。我們倆乘坐汽車回酒店。她一再用英語跟我說:"我很高興妳在這裡!"握住我的右手,問:"妳知道為什麼嗎?"
我點點頭。覆上了我的左手。

唐凱琳 (Kathleen Tomlonovic, 1939123-201932),一位虔誠的修女和漢學家。她的博士論文"Poetry of Exile and Return: a Study of Su Shi "(放逐與回歸的詩歌:蘇軾研究)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1989.


部分內容刊2019年 3月23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9/03/09

花箋淚行

蘇軾《獲見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衣若芬攝)












「那個…」觀看過全卷書蹟和金代以來的題跋,我收起相機,還是忍不住問:「那個,嗯,著錄裡說到,這件是砑花箋白紙,蘆雁紋,是什麼意思?」
他嚴肅的表情,突然像寒冬冰解,春暖大地,肌肉整個放鬆,牽動了似乎微笑的嘴角。
「請等一下。」他說完,走出庫房閱覽室。
我環顧這博物館祕地般的庫房閱覽室。鋪了藍厚氈布的長桌,上面是我正在研究的作品。長桌抵著分成五格的長木架,每格有編號。木架旁的大桶裡插著長短不一的木棍、竹叉和綠色蓆子。我身旁另一邊牆前,散放了幾張折疊椅、翻拍藏品用的燈架…。
知道不宜輕舉妄動,我垂手低頭,再細看眼前的書蹟。那濃重的墨滲透紙內,凝聚於筆勢。雖然多次看過圖像,親睹真蹟,神韻撼動。
有他陪同,我的學者姿態還能維持理智客觀;和這書蹟獨處,好像心裡的堤防被浪濤波波衝擊─我想,要不要移步去角落稍坐?
他進來,提著一個探照燈樣的手電筒。
「砑花箋…」他說。打開手電筒斜照向書蹟,指引我偏轉視角,側面欣賞,一條條向上伸展,左右交錯,遒勁的蘆葦紋剎時浮現紙上!
真的~
我左手捏著手帕掩口,右手食指朝著那隱藏在字裡的花紋。
沒有保持「安全距離」,我的食指幾乎要碰觸紙面,趕緊往後倒退了一步。
他調整了手電筒的照射角度,讓我看到更多紙的理路和花紋。
「可以摸看看,感覺…」他說。
我聽錯了嗎?瞪大眼睛看著他。
他點點頭。沒錯,那是微笑。
我右手食指怯生生地滑過不平緩的紙面,不曉得是花紋還是紙的裂紋,質感比想像的粗。
像是被心愛的人親吻了掌心,我竟然覺得臉龐發熱。
許多事情,許多經歷的意義,在那片刻當下,是毫無察覺的。
時間會給我們答案。即使事過境遷。
近日在修訂我的新書《書藝東坡》,參觀過台北故宮博物院「宋代花箋特展」,才注意到,也許,2009年,那個在大阪和東坡的墨寶親密接觸的春天,已經埋下了一個私底的心願─我要用我的方法,為我愛我好奇的東坡書法,說出一番意趣。
除了根據作者生平,依照他的生命歷程,將他的存世書蹟排列順序,整理出個人風格的分期發展,和同時代的其他人並置,比如北宋四家的「蘇、黃、米、蔡」;再把他放進整體的書法演進過程,定出書法史的座標地位,我們還可以怎麼理解書法家和他的作品呢?
《書藝東坡》這是我的第三本研究蘇軾的專書,也是我出版的第九本學術著作。書裡,我用文圖學的方法,解讀蘇軾的幾件名蹟:題跋最多的《天際烏雲帖》、評價最高的《黃州寒食帖》、內容最玄的《李白仙詩卷》、篇幅最長的《洞庭春色賦》與《中山松醪賦》合卷,以及臨終前不久寫的《答謝民師論文帖卷》。我討論蘇軾的書法「寫什麼」、「怎麼寫」、「為何寫」,還有這些作品流傳遞藏的生命歷程。在歷代中外人士接觸蘇軾墨寶的故事裡,我發現為蘇軾「慶生」的「壽蘇會」活動在東亞文化交流裡的意義。
「字形」和「字義」的有意識組合,書寫漢字成為一種「技術」和「藝術」,就是「書藝」。輸送和承載「書藝」的工具直接影響表達的效果─「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筆墨紙硯文房四寶,各有其門道,然而後世的我們只能看到紙上的墨蹟,不容易確斷書法家用的是哪一枝筆?研的是什麼墨?,唯有紙張,可見可觸,可惜我們研究得還不夠。
經過台北故宮博物院何炎泉先生的解說,才明白「砑花」是用刻有花紋的雕板在紙上研壓出凹凸紋飾。目前能找到的最早砑花箋是北宋的實物,存世三十一件北宋砑花箋書蹟,有六件是蘇軾的筆墨。我手感的「粗」,原來是紋路的起伏呵!
在花紋不明顯的紙上書寫,暗自傳達鄭重的心情,收信的人可能知曉?在不同的光線和視角下反覆捧讀,紙上隱約的雙鳳牡丹,是東坡對友人「萬萬以時自重」的叮嚀和期許。
晏幾道詞:「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一紙花箋訴相思,若心神相通,端詳情影,萬千淚行,不費。

 部分內容刊新加坡《聯合早報》2019年 3月 9日"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