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 9月 30日,和唐凱琳教授攝於三蘇祠 |
在三蘇祠晃悠,從東坡盤陀像那裡發散的水霧飄向林間樹叢。微信的信息聲提醒我,我翻找出背袋裡的手機,還來不及看,鈴聲就響起了~
"衣老師妳在哪裡?唐老師在找妳!"
"我…"我前後左右張望,一時說不出自己確切的位置。
啊!記得剛才拍了東坡的母親程夫人和他的姐姐八娘的塑像,那地方叫什麼來著?
我反問對方,還是告訴我唐老師在哪裡吧!
通話完,查看微信的信息,是另一位眉山市政府的工作人員發來的─"衣教授,唐凱琳老師想請您去碑林一起看看,她在碑林等您。"
好的。我回覆他之後朝碑林走去。
碑林裡有東坡的書蹟石刻,包括我的書《書藝東坡》裡研究的《洞庭春色賦》、《中山松醪賦》和《寒食帖》,雖然都是1982左右的摹刻,經過了三十多年,已經有些舊意,時光讓舊意沈澱,在三蘇祠裡寧靜的碑林徘徊,文字寫些什麼內容似乎都不如外形保留東坡神采重要了。
唐老師找我一起看看,約莫因為這次研討會我談了碑林裡明代的《東坡盤陀像》碑刻。碑刻中的東坡盤腿坐在一塊巨石上,膝上橫握一根竹杖,和翁方綱藏的東坡《天際烏雲帖》上朱鶴年畫的東坡像同中有異。
碑林裡不見蹤影,知道唐老師被幾位接待人員簇擁著,可能走得比較慢吧?沒過十分鐘,微信的信息又告訴我: " 衣教授,唐老師她們去消寒館喝茶去了。 "
我走出碑林,經過大門口的古銀杏樹,原來,唐老師被熱情的學者和媒體包圍,忙著陪他們拍照呢!她看見我,高喊著:「在這兒!」那一口標準流利的京片子,不見本人,很想難像出自一個白皙膚色的美國老太太。
我和她在銀杏樹下合影,她挽著我的手臂,用英語對我說:"我很高興妳在這裡!"我點點頭,朝鏡頭微笑。
知道她1980年代追隨曾棗莊教授學習蘇東坡時,便到過三蘇祠。在東坡盤陀像前,她要我替她拍一張坐在東坡腳下的照片。我扶她在石塊坐穩了,她曲起雙腿併攏,裙擺自然下垂遮住鞋子,要我看看模樣如何?這是三十年前她和東坡合影時的相同姿勢。
看了我手機裡的照片,她說:"很圓滿!"
我想,她可能要說"很滿意"吧?
來眉山開會前,她特地去成都探望曾棗莊老師。我和四川大學的周裕鍇老師及曾老師的家人在曾府等她。聽到樓梯間的動靜,曾老師和師母迫不及待走到門口相迎。唐老師緊緊握住曾老師的手,一直說:" 您好吧?看起來挺好!"我們勸兩位長輩進屋裡坐著聊,記憶中高䠷健美的唐老師,如今竟然彷彿縮小了三分之一。
她從皮包裡取出塑膠袋包裹的一疊東西,啊,原來是舊照片。從1980年代她為了學習蘇東坡,接近東坡老家,放棄北京大學,轉到四川大學投入曾老師門下,到二十、三十年來幾次會議相聚的紀念。周老師發現,那些照片裡有他也有我,我竟認不出自己啊!我也才想起,我們是在1998年結識於山東諸城,也就是東坡寫〈水調歌頭〉,"但願人長久"的密州。我們同在曾棗莊老師主持的《蘇軾研究史》寫作團隊中,合作完成歷史上第一部貫穿古今中外的蘇軾研究大觀。唐老師負責寫美國的蘇軾研究概況,我則擔任台港的部分。
"妳就是個小姑娘。"她指著照片裡的我,笑著說。
她把珍貴的紀念照片留給了曾老師。這久別重逢,竟讓我感到歡喜氣氛裡的告別意味。
她在大會主旨演講裡提到東坡詩裡的「歸」,用手畫了一個圈,說三十年從開始到結束,這個圓,在三蘇祠東坡像前面。
替她拍照前,她慢條斯理拿梳子整理了頭髮和領巾。我用英語對她說:"這是回歸。你回到東坡家了!"她眼中含著淚光,臉上滿是笑容。
團體參觀三蘇祠的活動結束了,她仍捨不得離開,和老友們依依敘舊。直到巴士駛遠了,擔心耽誤下午的行程,才和老友們擁抱而別。我們倆乘坐汽車回酒店。她一再用英語跟我說:"我很高興妳在這裡!"握住我的右手,問:"妳知道為什麼嗎?"
我點點頭。覆上了我的左手。
唐凱琳 (Kathleen
Tomlonovic, 1939年1月23日-2019年3月2日),一位虔誠的修女和漢學家。她的博士論文"Poetry of Exile and Return: a Study of Su
Shi "(放逐與回歸的詩歌:蘇軾研究),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1989.
部分內容刊2019年 3月23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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