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海与下山,都是在“山”的那一头与这一方,而我却在以“山”为中心的群族追逐属于“山”的正确答案。
--夏曼.蓝波安《大海浮梦》
去年年底搭火车在台湾环岛旅行。第一天从板桥出发,夜宿枋寮。渔港小镇枋寮曾经是台湾西部铁路干线的最终点,现在有了南回铁路可以衔接到东部。绕过台湾岛的最南端,观山望海,第二天抵达台东。
站在台东的旅店阳台,楼下浪涛滚滚,放眼对面,海上隆起的山丘就是绿岛。既然绿岛清晰可见,兰屿也就不远了吧?这次旅行很随意,说走就走,上了火车才找住宿的地方。
联系了兰屿的旅店。原住民口音的女士说:“房间是有的,就看你能不能来。”
什么意思?我是要去啊。她说:“你来得了吗?你搭飞机还是坐船?”
我想,搭飞机快一些吧。她说:“你先确定能来,再联系我吧。”
问了航空公司,天象不好,没有飞,建议我去富冈渔港问看看能不能坐船。渔港的工作人员说:“今天已经没有船了,明天再来吧。”我问明天几点有船?他说不一定,要看海浪的情况。
在台东停留了两天,最后还是放弃,去不了兰屿。
住在兰屿的人们好辛苦呀!交通那么不方便,出入要看老天的脸色。
北返途中,宜兰附近的龟山岛在车窗外陪同了一段风景。我又想:本来住在龟山岛的人,因为政策被移居到头城,他们的生活应该比较舒适了吧?
这些残存的印象,在读兰屿达悟族作家夏曼.蓝波安的自传式作品《大海浮梦》被粉碎瓦解。舒适便利,未必是人类生活的共同趋向。如果“自由”是指自己能做主,选择想过的人生,那不是被环境定义;也不是被单一价值观局限的人生。
就像书里提到的,在四面环海的兰屿,太阳不是“下山”,而是“下海”。汉语摹写形容的陆地自然,不是岛屿的真实景象。如同我以前提过的,希望艺术文化滋养的“沙漠”,在新加坡并不存在。
聆听新加坡台北工商协会“品读人生书友会”三位导读人:张佩瑶、欧昌沛、杨舜轲各自从翻译、生物科技和潜水经验的角度分享阅读《大海浮梦》的心得,让我反思学院式的专业训练有时远不如从自我的成长历程呼应作品。他们在作品中获得的共鸣,是真正读进了精髓。夏曼.蓝波安回应了他们的解读,说到《饥饿的童年》那章,其实有着富足的本族文化。也许汉人看原住民吃地瓜、芋头会认为不如米饭吃得饱。不吃田边水里唾手可得的青蛙和鳗鱼很笨,主人公的叔公却说:那是低等人才吃的食物。
凭着个人体力劳动,捕获应该被吃的鱼—男人吃的;女人吃的,不同种类的鱼,是人的生存规律和大自然的分工。曾几何时,外来的现代化“文明”自以为是的“驯化”,其实是暴力的摧残。
二十多年前,和友人躺在兰屿机场的水泥跑道,仰望仿佛可以触及的头顶满天星斗,我们聊着下午的“奇遇”。
在餐厅门口有几个达悟族小孩向我们兜售将近20公分直径的大贝壳,雪白的贝壳上面还附着粉红色的珊瑚礁。一共有三扇,我们问:“一个贝壳有两扇,应该这是两个贝壳吧?还有一扇呢?”
他们没听懂,我们比手画脚解释:“这样两个合起来,是一个贝壳,现在有三个这个…”
想想我们说得太啰嗦了,干脆直接问价钱。
“一个5块。”个子最高的那位,赤裸的上身黝黑精瘦。
我拿出了15元给他。
他摇摇头,说:“3个10块。”退回我5元。
那么,我只拿两个吧。我把捧在怀里的贝壳还给他一个。
他又摇摇手,说:“3个10块。”
贝壳有些扎手, 我暗笑自己还想问他有没有塑胶袋装。
我问友人:“他们是算术很差吗?还是学汉人薄利多销?”
友人说:“你不觉得在这里金钱好像是很外来的东西吗?”
下次再去兰屿,我会记得《大海浮梦》里的句子:
然而,我们若是从地球“自转”的科学面来论的话,他们是错误的;因为太阳永远就是在他的位置上,没有下山,也没有下海。
2024年5月11日,新加坡《联合早报》“上善若水”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