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8/21

今夜星兒也被風拂過

尹東柱詩碑


故居









죽는 날까지 하늘을 우러러    至死仰望天空
한점 부끄럼이 없기를,     毫無愧疚
잎새에 이는 바람에도     樹葉間的微風
나는 괴로워 했다.    讓我苦痛。
별을 노래하는 마음으로   以歌頌星星的心胸
모든 죽어가는 것을 사랑해야지.  珍愛逝去中的一切。
그리고 나한테 주어진 길을 給我的道路
걸어가야겠다.    繼續走下去


오늘 밤에도 별이 바람에 스치운다.      今夜星兒也被風拂過

──尹東柱〈序詩〉


去龍井的時候,並不曉得尹東柱(윤동주, 1917-1945)是誰。琿春和防川這些邊境地區更引起我的好奇。聽說我到了延吉,竟然沒時間上長白山遊覽,人人都覺得可惜。也罷,就去邊界瞧瞧。
離開圖們已近黃昏,來不及再去琿春和防川,司機說轉去龍井,我不置可否。這東北龍井不像杭州龍井,沒有龍井茶出產,沿途只見老牛農舍,到了市區,也很空蕩,真不知有啥看頭。
反正是打發離開延吉之前的時間,我們到了「尹東柱生家」的木牌前。
一棟韓式平房靜悄悄立於玉米田和梨園之間。我問這「尹東柱」是誰?
司機答不出來,就只一直說:「很有名,很有名的,韓國觀光客來延邊指定要看的。」
到底哪方面有名?什麼時代的人?做過什麼事?
司機一問三不知,只一再強調韓國人都認識的,這尹東柱。
韓式平房旁邊有一口新修的水井,另一方向垂直的水泥瓦屋牆上掛著黑板,像是模擬學校的教室。黑板上粉筆寫著「朝鮮族最初的明東小學校 1927年春」,還開玩笑寫道:「遲到生:尹東柱」。
尹東柱的故居當時屬於滿州國間島省和龍縣明東村,附近有「明東歷史展示館」,展示了尹東柱的舅舅,也是明東小學的創辦人金躍淵(1868-1942)的生平事跡,以及1919年為爭取韓國獨立而爆發的3月13日反日集會的照片。
一群韓國觀光客圍成圓圈禱告,龍井以前是延邊最大的城鎮,也是不願屈服日本統治,從北韓移居於此的韓國抗日聚落,同時也是傳布基督教的聖地。
龍井中學校園裡還保留了一幢過去韓國大成儒教會創設的大成中學建築,那是尹東柱的母校。石樓前豎立詩碑,碑文便是尹東柱寫於1941年11月20日的〈序詩〉。
那一年,尹東柱畢業於延禧專科學校,今韓國首爾延世大學。後來去日本求學,先後就讀過立教大學和同志社大學。1943年7月,尹東柱以朝鮮獨立運動分子的罪名被逮捕。1944年3月,被判二年徒刑。1945年2月,尹東柱在福岡刑務所逝世,時年29歲。有學者研究指出,尹東柱和表兄宋夢奎都是因人體實驗,被注射不明液體而死。1945年3月,尹東柱的骨灰被父親帶回龍井東山教堂墓地安葬。五個月之後,日本戰敗,韓國光復。
由延吉經北京回新加坡,四個小時的轉機空檔,在首都機場上網一查,原來,尹東柱,不但是韓國知名,日本也有仰慕者,延世大學、同志社大學都立了詩碑。那首〈序詩〉膾炙人口,六十多年來感動和召喚了無數的青春心靈。
熙來攘往的機場,空調無法充分供應,我渾身的燥熱,隨著一頁頁尹東柱的介紹文字而忘其冷暖。反覆讀著他的〈序詩〉,詩句清新脫俗,卻令我胸口如哽。
有人強調尹東柱是韓國被日本殖民壓迫下的抵抗詩人。我想,詩歌或文學如果能夠做為抵抗的武器,與其像口號搖旗吶喊,毋寧如〈序詩〉以堅定又柔軟的心情,如秋夜星空的透明感,超越時光,穿透讀者的靈魂。
〈序詩〉只有九句,開頭就是俯仰無愧的大氣,接著出以詩人的敏銳易感,因風吹葉動而憂傷憐憫。一起一伏之後,再度昂揚,包容及自勉,展望未來。最後一句和前句空出了一行的間隔,彷彿沈哦停頓,呼應先前的風吹葉動,詩人的目光從樹梢遠眺蒼穹,終而幽幽吟出:「今夜星兒也被風拂過」。
李商隱的「昨夜星辰昨夜風」是個回憶的場景;梵谷的星夜是個激情的漩渦;而尹東柱,父祖從北韓移居現今中國境內,曾經是日本籍,被迫改姓過「平沼」,受到南韓積極保存紀念遺蹟。尹東柱的今宵,被風拂過的星兒可會更加清晰璀璨,指引詩人前方未盡之路?


韓國延世大學 尹東柱詩碑
(攝於2013年2月13日)

(2009年10月25日新加坡《聯合早報》)

左腳





左腳跌傷了。
左腳跌傷了,才注意到,左腳比右腳容易受傷。
疤痕,新的舊的,都在左腳。
像是偏坦么女的母親,只教訓長子,傷痕累累的左腳,羞於見人。
嘉定古漪園。從蘇州、同里、上海,一路小心翼翼,明明是平底鞋,貼了橡膠防滑壂的鞋底卻一點不管用的危險。在嘉定古漪園,總算「失足」了。
園林裡小徑石階十分賞心悅目,養植得秀雅的花草隨遊客的步履處處相迎。也許是下過雨;也許是澆過水,日頭曬不進的林蔭下,陳年的蒼苔兀自蔓延。
再怎麼放慢速度,那腳底一溜,正邁向下坡的左腳跪跌在石階。幸而右腳平衡得住,這單足跪姿沒維持幾秒鐘,我若無其事地恢復原來的行徑,偶爾低頭瞧瞧,長褲上沾的泥不久便乾了。
貪看風景,貪吃美食,古漪園外吃了南翔小籠包,雖不知味道是否正宗,此地乃南翔,料是南翔小籠包的發源地,至少地方是原原本本,認定為「正宗」。
再往嘉定文廟,文廟前的匯龍潭恐怕在清初「嘉定三屠」時有一番慘烈,棄屍潭中的血腥如今蕩然無存。文廟裡中國科舉博物館則揭示了比政治屠殺還普遍徹底的歡喜憂傷。
然後是午后驟雨橫灑過的秋霞浦,幽靜閒澹,一掃暑氣。隨意駐足,傷口的疼痛開始滲出了褲管。
能夠感覺得到,傷口不只是皮破血流,還腫了起來,幾乎脹大抵住了長褲裡層。
晚上回到旅店一瞧,果然,傷勢不輕。
只是拐了幾秒鐘呢,怎麼會這麼嚴重?
好像連站立都有點困難。明明傷的是徑骨,卻往下一直疼到腳底。
本來就有舊傷的左腳,小腿已經大片烏青。
帶著腿傷輾轉從上海而台北,從台北而新加坡。藥膏、粉末、噴劑、繃帶、貼布、膠紙,傷口一重又一重流番穿上外衣。一天發現穿不上鞋子,烏青漫延到腳踝,腫得看不見筋骨了。
怕是感染,怕是蜂窩性組織炎,掙扎著去求醫。
坐在車上幾乎站不起來。
下車時,腳剛踏及地面,骨裂似的刺痛!
每登一階醫院的樓梯,都要壓低重心,把手臂按住樓梯邊緣,使力將身體拉抬上去。
每一步都先是刺痛。
我彎腰探看,原來,每一步都先伸出了左腳。
是天生的習慣?還是後來的訓練?
中學時代參加樂隊的演出,教官規定,統一步伐先邁出左腳。
從坐姿到立姿,立姿後行進,第一步,邁出左腳。
即使上台階、下電梯,我的第一步,都是左腳。
當先而出,左腳觸踫危地或坦途;毫無經意,我的左腳,再而再三,留下了冒失的挫折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