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18

 


做了這樣的夢,今天清晨。

我死了。

只有靈魂還遊盪著,四處亂晃。

遇見了我的丈夫和我的孩子。

他們說:「妳已經死了,妳不知道嗎?」並沒有害怕我的意思。

是嗎?

我原來不屬於這個世界啦。

雖然我還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就像多年前夢見死去的父親,握著他布滿老人斑,皮包骨的手。父親的掌心很溫暖,手背枯瘦,手掌卻很厚實。

那時,我說:「爸,你忘了你已經死了嗎?」

是嗎?

父親躺在床上,不像是病人,他只是太累了,他需要休息。

「爸你睡一下吧。」我從床邊站起身,收回了我的手。

父親往生第二天,妹妹夢見父親興沖沖地回家,沒有拄著拐杖。他箭步如飛,家裡前前後後巡逛著,好像好久沒回家似的好奇興奮。

「爸!」妹妹叫住他。

「我已經完全好了,妳看,我不用拐杖,也不必輪椅了!」父親對妹妹說。

「爸…」妹妹哽咽了。

這一次,我狠心地告訴他真相,但心中又難掩喜悅。

復生。就是這樣。

父親不但復生,而且如病前般好動,在家裡閒不住,他想恢復二十多年爬山的習慣。

母親很擔心。

我極力反對:「你不可以出去,鄰居都曉得你死了,你出去會嚇人。」

父親在客廳踱步,朝門外張望。

「不要站在窗戶旁邊,會被經過的人看見。」我把父親拉回來,和母親一起坐在客廳。

「你在家裡就好。」我帶著命令的口氣。並且在父親的面前,和母親、弟弟、妹妹商量怎麼把父親藏起來。

說不定會有什麼進來,把父親帶走。

說不定會被鄰居發現,大驚小怪。

雖然是不恰當的比喻,但是當時真的有比性高潮還歡喜的「罪惡感」。

私密的鬆解與難以抑制的心中呼喊。

這一次,是我死了。

我問丈夫和孩子,你們要去哪裡?

「去參加妳的葬禮。」丈夫說。

我也要去,我的葬禮會是怎樣的?

「妳還是不要去的好。」丈夫說:「葬禮之後,妳的遺體會直接火化,妳想看嗎?」

如果沒有了身體,只剩下骨灰,那我怎麼辦?

丈夫想了想,說:「妳先去別的地方躲一下,我們結束以後再來這裡會合。」

「媽媽bye bye。」孩子一如往常地朝我揮揮手。

我會不會被人看見?

我想起夢見父親回來的夢。

走到街上,朝一個迎面而來的男子直接瞪視,撇了撇嘴角。

他什麼反應也沒有,仍舊面無表情朝前走著。

他看不見我。

很好,這表示我可以到處蹓躂。

行人很多,而且愈來愈擠,好像走到車站了。

既然我死了,試試看能不能穿越物體。

我先找兩個上班族打扮的女生,趁她們對著我魚貫走來,我站著不動。

輕微空氣流動的風,滑過我的身軀。

那是說,她們可以穿越我。

我抬頭看見車站的高牆,小跑步衝過去。

就跟隔著敷臉的面膜呼吸一樣,稍稍的窒息感,在透過牆壁的剎那間,重新獲得舒暢。

而且因為是小跑步,穿過牆以後速度加快了──我可以飛呢!

起初還想,這是在空中游泳嗎?要不要擺動手腳?

後來發現太簡單了,這是靠意志掌控的行動,想飛,身子就騰空,想停,身子就著陸。

其實也可以停在樓頂,或是窗台,不過還是有點膽怯,怕跌墜「摔死」。

穿透一扇陳舊而巨大的拱形玻璃窗,我降落在滿是灰塵的木質地板。

圖書館。

我認得這個圖書館。在書架之間飛越,不用再搬梯子,一躍就能夠得著最上排的書。穿梭書架,彷彿在樹林裡被叢草摩擦小腿,刺刺癢癢。

有人在看我。

我發覺有人從書本裡偏過頭,在看我。

可能他只是恰巧把視線投射過來,集中到了我這邊。

我飛到靠近入口的角落,一個紮兩根長辮的女孩兒朝我使了下眼神。

有人看得見妳,有的看不見。

她的意思我立即明白。

可誰能看得見,能又看不見呢?

和我一樣是死了的嗎?像妳?

我望著她。

她離開了。

找個地方躲一下,丈夫剛才這麼說。

媽媽bye bye,孩子朝我揮揮手。

我的葬禮,不曉得結束了沒有。

 


前世今生

 


談到人生的大問,有一個老段子說,就像機關大樓的守衛攔住你,問:你是誰?你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

我從哪裡來?這個問題用生物學的方法容易回答:我從父母親和合而來。假如不放心,還可以做基因檢測,鑑定血緣關係。然而,為什麼是這個樣態的「我」?我怎樣認知自己的存在呢?

 

看見自己

精神分析家拉康(Jacques Lacan1901-1981)指出人類成長發展會經過「鏡像階段」(Mirror Stage)。六個月到十八個月的嬰孩對自我的認識模糊破碎,當他逐漸發現鏡子裡的嬰孩正是自己,會產生愉悅,甚至自戀的情感。家裡有小嬰孩或是養貓狗寵物的人可能有經驗,給貓狗照鏡子,它們不大感興趣,更不曉得鏡子裡是自己的影像。給嬰孩照鏡子,他看見鏡子裡的影像戴著紅帽子,可能會伸手想拿鏡子裡的紅帽子。當他知道原來戴著紅帽子的嬰孩就是自己,便很喜歡照鏡子,那時,他已經有了自我的存在意識

所以,自我的存在要有反映影像的物件,我們從影像看見自己。也就是說,「我」是和「非我」並存,從「非我」現出「我」。要解釋「我是誰」,我的實體肉身物質性的存在,靠的是虛化的像─鏡像,或是他人的眼光。

我們常說要擺脫他人的束縛,單純地「做自己」,說起來很豪爽,實際上很難做到。我曾經寫過一篇小說,主人公的家人忙著出門,她問大家要去哪裡?沒有人回答,於是她就跟著家人一起走,然後,走到靈堂,看見自己的照片~。不在他人的眼中心底存在著,就等於「沒有」。即使是深山的隱士,如果沒有讓世間知道訊息,那就是王維詩裡的「空山不見人」;有了訊息,才會「但聞人語響」。

 

夢見前世

除了攬鏡自照和與人交流,東坡的「非東坡」比較奇特,他和同時代的一些文人喜歡談「前世」。酷好神仙之術的李白,被賞識他的賀知章捧為「天上謫仙人」,是天仙下凡哪!篤信佛教的王維,說自己「宿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簡直就是被寫作耽誤的大畫家啊!我想「前身應畫師」對王維來說,是比較偏向強調他愛繪畫的一種修辭手法。

宋人談起前世,卻認真得很。比如郭祥正,就是前些年鬧出東坡《功甫帖》大動靜的郭功甫,他的母親夢見李白而生他,於是說自己是李白後身。東坡呢?他的母親程夫人生他時,夢見一個瘦高個子、瞎了一隻眼睛的和尚來家裡求寄宿。

這個故事記錄在和東坡時代相近的釋惠洪《冷齋夜話》,後來踵事增華,敷衍成這位僧人是五祖戒禪師。故事又繼續發展,說五祖戒禪師為紅蓮破色戒,被人發現,羞愧而亡,轉世投胎成東坡;紅蓮則轉世投胎為東坡的紅顏知己朝雲。

 

似曾相識

另一個和東坡時代相近的文人何薳在《春渚紀聞》裡,記的是東坡任官杭州時的故事。東坡和僧人參寥去壽星寺,他對參寥說:「我從來沒有來過這裡,但眼前所見,都好像曾經經歷。從這裡走上到懺堂,一共有92級階梯。」派人數了數,果然沒錯。東坡說:「我上輩子是這裡的僧人。」

還有一個東坡前世的敘述,在他的詩〈題靈峰寺壁〉:

靈峰山上寶陀寺,白髮東坡又到來。前世德雲今我是,依稀猶記妙高臺。

我在本書序言說過,東坡在哲宗元符三年(1100)六月十三日留書信給趙夢得,過了幾天,兩人還是無緣相見。東坡沒能當面辭別趙夢得,六月二十日,他乘船離開海南島。一路北行,來到廣州附近靈峰山上的寶陀寺。寶陀寺讓他聯想到他多次參訪的鎮江金山寺,金山寺有個妙高臺。他寫過〈金山妙高臺〉詩:

我欲乘飛車,東訪赤松子。蓬萊不可到,弱水三萬里。

不如金山去,清風半帆耳。中有妙高臺,雲峰自孤起。

仰觀初無路,誰信平如砥。台中老比丘,碧眼照窗幾。

巉巉玉爲骨,凜凜霜入齒。機鋒不可觸,千偈如翻水。

何須尋德雲,即此比丘是。長生未暇學,請學長不死。

〈題靈峰寺壁〉裡說「前世德雲今我是」的「德雲」,就是〈金山妙高臺〉的「何須尋德雲,即此比丘是」,講的是《華嚴經.入法界品》善財童子問法於德雲比丘的典故。善財童子五十三參之一,是文殊菩薩指點他前往勝樂國妙峰山,參詣德雲比丘,請教如何學菩薩行。金山寺妙高臺就是取意於妙峰山,東坡說金山寺的比丘道行崇高,人們來這裡問道,不必再去尋求德雲比丘。

東坡說自己前世是德雲,是和王維說自己「前身應畫師」一樣,一種文學修辭嗎?聯繫惠洪和何薳的記載,我覺得東坡相信他有佛緣。先回到〈題靈峰寺壁〉,現今網路上還傳播著根據清代的錯誤註解,說東坡認為自己前世是寶陀寺的老住持德雲和尚,又添足說東坡和「德雲和尚」長得像,這都是無稽之談,是不了解「德雲」的由來而瞎扯。

「前世德雲今我是」,是東坡的自我存在認知。我有一個映照今生的鏡像─德雲,他為善財童子說法解疑。今生的我,從德雲轉世而來,也願像德雲,為利益眾生而前行。


2020年11月18日,台灣《聯合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