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jak, 南洋風味salad
(viedo from You Tube)
我的新加坡友人跟我說,她是「呷Kantang的」。
此地人的語言被戲稱為rojak,一種大雜燴的沙拉。我吃過的rojak內容不盡相同,大概各家自有妙方,食材隨性,馬來rojak和印度rojak也各具風味。一般常見的rojak放小黃瓜、鳳梨,還有沙葛、綠豆芽、薑花根、炸豆乾、油條,攪拌蝦醬、檸檬汁、辣椒醬、糖,再撒上花生粒,鹹甜酸辣,滋味雜陳。
像rojak一樣,沒有固定的形式和章法,「摻摻」著講,就是「新式英語」和「新式華語」的特色吧。用英語的語法說華語,於是說「轉右」、「走直」;用華語的語法說英語,於是說”You go where?” “Eat yourself”。有時因為翻譯的不同,「新式華語」的意思和我們理解的不同,比如「周日」是”weekday”,不是星期天;「接客」是”reception”,不是特種營業的用詞。還有「做工」是「上班」,「還錢」是「付帳」。
這些差異,略知一點英語和華語的人,理解不大成問題,難的是夾雜了方言和馬來文,新加坡人說得流利,我怎麼就是聽不懂,猜也無法猜。
我問她:「妳吃了什麼?」我曉得「呷」的意思。
她笑了笑:「啊!妳不懂咩?」
“Kantang”是馬來語馬鈴薯的意思,正確的拼法是”Kentang”。像馬鈴薯一樣,外表是褐色,內在是白色,指受西式教育,洋化的華人。台灣形容這種人是「香蕉」,外黃內白;到了南洋,膚色變深,成了馬鈴薯。
相對於”Kantang”,受華文教育的華人被叫”Cheenah”。這個字比”China”還帶有輕蔑的涵意,雖然起初”Kantang”也有「假紅毛(洋鬼子)」的感覺,不過在崇尚英語,以所使用的語言為社會階級、身份地位象徵的新加坡,不會說英語會被瞧不起,”Cheenah”甚至被認為有挑釁的心態,曾經被政府官員提醒不可造成社會衝突。
如果加上近年來大量的中國移民和短期工作者,新加坡的華人人口遠超過75%,但是華語並沒有因為人口比例而占優勢。看看政府單位、文化藝術機構的網站就清楚,華文的界面比韓國還不如,用我新加坡朋友的話說,那些政府官員都是”Kantang”。
1979年,新加坡政府推行「講華語運動」,那是為了統一不同的華人方言族群,主張用華語取代方言。嫁到新加坡的台灣歌手黃鶯鶯(Tracy Huang)在1980年代,唱過推廣講華語運動歌,歌詞是:
國家要進步,語言要溝通。就從今天起,大家說華語。
不分男和女不分老和少。不再用方言,大家說華語。
聽一聽,記一記,開口說幾句。多親切、多便利,簡單又容易!
1990年代開始,一心想分「中國崛起」大餅,新加坡政府強調華語的商業價值,隨著講方言的人口逐漸凋零,講華語運動轉向年輕人,以介紹華人風俗和流行文化為媒介。
到了21世紀,採用更多年輕人的語彙,像「講華語,酷!」、「華文,誰怕誰!」的標語,目的都在維護雙語教育的政策。
事實是,講英語的優越感已經根深柢固。
2004年,新加坡教育部針對初入學的小學一年級華族小孩調查,發現平常在家裡說華語的,有43.6%,少於說英語的47.3%。華族社群不免為此憂心忡忡。
2011年,新加坡前內閣資政李光耀先生,在他的新書《李光耀:新加坡賴以生存的硬道理》華文版首發式上,特地以華語演講,指出:「要在新加坡生存,沒有英語會很辛苦,沒有華語則一定會後悔莫及。」
我不曉得新加坡華人不懂華語是否會「後悔莫及」,不懂英語的辛苦是千真萬確的。
一天在家裡社區的大門外,由於時間還有餘裕,沒有打電話,就在路邊等計程車。旁邊一位華人中年婦女告訴我,她等了二十多分鐘,都沒有空計程車。
「為什麼不打電話?」我問她。看來,我必須打電話叫車了。
她苦笑回答:「不懂得打。」
我頓時明白,自己有如問百姓「何不食肉糜」的晉惠帝。
可能她沒有手機,更可能她不會說英語,即使打了電話,也沒法溝通。
「需要我幫妳嗎?」我再問她。
她搖搖頭,離開朝街對面走去。
我想到,不會說英語,假如遇到非華族的司機,還是雞同鴨講哪!
2011年是新加坡的「選舉年」。先是國會議員選舉,而後有總統選舉。和台灣一樣,無論說什麼語言,一人一票,候選人要抓住選民的心,就得和他們說一樣的話,在台灣叫「搏感情」。
於是在政見發表會上,尤其是反對黨的候選人,華語和福建方言成為拉近和選民距離的利器。 新加坡的方言族群,以福建人為大宗,因此即使不是本籍福建,有的華人還是說福建話。至於華語,除了面向土生土長的新加坡華人,還有不少從中國和台灣來,成為新加坡公民的新移民,是候選人爭取選票的「隱形票倉」。
大選的結果,執政52年的人民行動黨(People’s Action Party,簡稱PAP)仍然保有國會大多數席次,然而所有反對黨聯合起來的支持率,將近40%,幾乎要與執政黨平分秋色。
這些新上任的反對黨國會議員中,小學時從台灣移民到新加坡,後來成為公民的陳碩茂律師,十分亮眼。他的政見發表會,用了新加坡的四大語言和福建話,即使馬來語和印度淡米爾語只是開場,他的「誠意」,相信不僅新加坡選民,台灣人都能理解。
10月18日陳碩茂就任議員的國會講演,在新加坡的華文報紙喧騰一時。他的華語演說,用了《論語》裡孔子論政的幾個典故,說「君子和而不同」;又把反對黨和執政黨的關係比喻為魏徵和唐太宗。
陳碩茂的演講反應不一。欣賞的人推崇他演講的內容很有中華文化水平,新加坡少見;聽不懂的人說他太文縐縐,誰是「魏徵」?誰是「唐太宗」?和新加坡政治有什麼關係?
就像我應邀參加過紀念五四運動90周年的活動,會中有政府官員致詞,被認為是新加坡建國以來唯一有「官方支持」的五四紀念活動。又像有的人質疑新加坡今年紀念辛亥革命百年的意義:「他們建國,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這觀點似曾相識。以前台灣的某位教育部長,也說過「『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和台灣有什麼關係?」
這位部長一定不喜歡”Cheenah”,縱使他是靠研究和教學中華文史起家。至於他喜歡「呷蝦米」,我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