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1997年9月16日,我第一次進入東坡的家,那天,正好是中秋節。
那是我人生的第一場海外學術研討會論文發表,順著我的博士學位論文《蘇軾題畫文學研究》,我寫了"宋代題畫詩的創作現象與書寫特質─以蘇轍〈韓幹三馬〉及東坡等人之次韻詩為例",我想論證:北宋題畫詩的興盛和文人的同題唱和有關。而且,詩人筆下歌詠的馬畫,都是意有所指,具有政治涵義。
那是我人生的第一場海外學術研討會論文發表,順著我的博士學位論文《蘇軾題畫文學研究》,我寫了"宋代題畫詩的創作現象與書寫特質─以蘇轍〈韓幹三馬〉及東坡等人之次韻詩為例",我想論證:北宋題畫詩的興盛和文人的同題唱和有關。而且,詩人筆下歌詠的馬畫,都是意有所指,具有政治涵義。
從台灣桃園機場經香港轉機,花了幾乎一天的時間抵達成都。從雙流機場的行李轉盤取得行李,沒走數步,一個魁梧大漢一把拉走了我的行李箱,啊?我這就到機場外,馬路邊啦?
在四川大學等我的曾老師說:"人來了,安全就好!"
黑乎乎布滿泥點的汽車並不正規,我糊里糊塗跟著行李上車,車上當然沒有計程表,被敲詐是不用說的。
在成都玩逛了幾天,才去做"正事"。成都西南方的眉山,東坡故里,"紗縠行",書上的地名竟然還在!
主辦單位安排我和母校的王老師同住,我心裡鬧蹩扭,我沒上過王老師的課,有些尷尬。已經博士畢業兩年了,當了七年大學老師,還被看成研究生,頗不是滋味。走進霉濕和香煙味濃重的底樓房間,拉開窗簾─啊?窗外是一堵牆!另一棟正在施工的大樓。
"我要換地方住。"我馬上轉身,直接向王老師說。
王老師勸我,主辦單位招待我們不容易,既然我們沒有付費,勉強將就將就,不要給人添麻煩。
我不依,這樣的環境我不能休息!扔下行李跑出去找別的旅店。
"東坡文化節",附近縣城的公家機關、文藝表演者、邀請嘉賓…都來了,客滿、客滿、客滿…。問到第三家旅店,終於只好放棄。
和衣而眠,睡衣外裹風衣,躺在棉被上。
王老師說:"妳這樣會感冒。"
我拉攏了風衣的下擺,從她身後見她坐在鏡台前俯首,看不清她在做什麼。怎麼白日嚴妝盛飾的這個婦人,夜晚變得毫不講究?
次日進行的文化節像是聯歡遊藝會,學術研討也很隨興。坐在輕巧的小竹椅,順手抓幾顆矮桌上的落花生,呷口清茶,來自日本、韓國的學者在三蘇祠的庭院唱起各自國家的月亮歌曲。我也被"點唱"了一曲"月亮代表我的心",是月色感染了我嗎?壯起膽子吐音唱詞─"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情動於中,竟如醺醉。
而月色裡,最飽滿、最深切的歌聲,來自王老師。是因為下午嚐了東坡家瑞蓮池並蒂蓮的新鮮蓮子嗎?王老師遞給我時,她嘴裡正嚼得滋滋有味。我扔進口中─好苦!想吐不敢吐出,硬著頭皮死吞。她微微一笑,持著並蒂蓮朝旁人分蓮子去。她的歌,我從來沒聽過,那簡直"練家子"的氣場呀,肯定的,真本事!
"燈火錢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見人如畫",雖然是中秋,我卻胡亂想起了東坡寫的上元夜。"人如畫",大家彼此踩著零亂的影子,三三兩兩,或哼唱,或笑談,走回旅店。
一打開房間的燈,我愣住了!
我的床褥上,有血跡!
一團如茶杯大小,幾點像變形的錢幣,還有拖拉過的抹痕─這,發生了什麼事?
我正要衝出,王老師回來了。她先是吃了一驚,隨即到櫃台叫來服務員。
中年女服務員對著床大吼了幾句髒話,朝房門外喊了幾個名字,兩個年輕女子進來撤走了棉被和床單。
"我要搬出去!"我叫道,拉出牆角我的行李箱。
王老師說:"妳不是問過了沒空房嗎?"她把皮包放在鏡台上。
"我…"
搞什麼啊?我真是─
風衣裹住睡衣,我躺在棉被上。
王老師說透透氣,她拉開窗簾。我側臉,望向窗外那堵牆,怎麼─好像反照出半片的光亮?
"隨遇而安。"是王老師說的嗎?還是我自言自語?
"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王老師的歌聲從浴室傳來,水流嘩嘩,還一字字清清楚楚。我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聽她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