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5/08

我不要你死




有的人肉體死亡,精神還一直活著;有的人活著,卻如行屍走肉。
有的人早已化為塵土,我們還時時想起;有的人從我們的記憶中消逝,即使他並未停止呼吸。
自從有學生告訴我:「我最喜愛並且會背誦的唐詩是〈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我對我的工作充滿了「危機感」和「挑戰心」。
我所教的「唐詩」課程,是中文系的選修課,也開放給非中文系的同學選讀。本來預設四十位學生的名額,總是「供不應求」,必須多開名額「消化」長長的「候補」名單。雖然未必皆能足人所願,但好歹我是很有誠意地盡力了。
因此,我常好奇,為什麼大家很想修「唐詩」課呢?
我問學生選課動機,請學生寫出一首「你喜愛並且會背誦的唐詩」的第一句。
這個「民意調查」不必具名,不影響成績,目的是為了幫助我掌握學生們的知識程度和學習興趣,所以完全接受「我沒有任何一首喜愛並且會背誦的唐詩」的回答。我向學生們說:「教育的成就之一是『轉化』。『我沒有任何一首喜愛並且會背誦的唐詩』,可能就是促使各位想要『轉化』的動機。」
「我最喜愛並且會背誦的唐詩是〈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造成我的「危機感」,並不是學生無法區分唐詩和宋詞,而是如果不是託鄧麗君或王菲之口,透過流行歌曲傳播,一代代的年輕人,是否還能記得「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我的「挑戰心」,就在於「不要讓經典死在當下」。宋儒說:「為往聖繼絕學」,倘若「經典」成為「絕學」,甚而斷絕生命,是集體的「文化破產」。
在「唐詩」課,我會列出日本和韓國中小學教材裡的「唐詩」,問同學們有沒有「聽過」?這帶著「挑釁」意味的內容,常讓同學們後來在學期結束時告訴我「感到震撼」。
可不是嗎?經典是人類共享的智慧資源,一個族群的「文化破產」了,並不能阻礙其他族群來繼承。
「你們中文系要學什麼?畢業以後有什麼出路?」類似的問題,每年的校園開放日(open house)都會有家長和學生提出。說起「就業率」,新加坡的中文系畢業生毫不遜色,有可觀的數據。比較特別的是,今年對於課程設置裡有「古典文學」的詢問度挺高,且看以下的對話:
問:「古典文學是學什麼?文言文嗎?」
答:「是的,包括詩詞小說戲曲和古文。」
問:「文言文會不會很難?要不要背?」
答:「難是難,老師會教到你懂。唸多了,就記住了。」(朱子說:看來看去,自然曉得。)
問:「中文系為什麼要唸古典文學咧?」
答:「和英語系讀莎士比亞一樣呀!古典文學是中文系的獨門工夫,你想學英文法文日文泰文可以去補習班學,想學中國古文就要來中文系!」
應著學生對於〈水調歌頭〉的著迷,我開設了東坡文學與藝術的課。
每次講東坡的故事,從他到底是1036年生還是1037年生,到他在常州臨終前的遺言,東坡在我的講堂裡活了一次,又死了一次。
東坡肉怎麼做?有同學蒐集了不同的食譜,在家演練烹調後帶來班上讓大家品嚐。中國有多少用「東坡」命名的景點?學校?和他行跡有關的地方?用他的名號興起的「文化創意產業」?一位同學的父親從海南島帶回來新製的「東坡鴨」,我們輪流「傳閱」那真空包裝的精美食品,很想嗅出裡面的香氣。
這學期我請同學們「推薦給現代讀者,不可不知,不可不讀的兩首東坡詩或詞」。參與的六十位同學,選出了〈念奴嬌.赤壁懷古〉(25),以及同為16票的〈和子由池懷舊〉、〈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
「死了十年之後,還有人牢牢地記著你,思念你,真不枉費活一場,死了也值得。」我說。
當時全班鴉雀無聲。推薦江城子的同學寫道:「我整個人呆掉了,熱淚盈眶。」有同學後來回家唸江城子給媽媽聽,母女倆感動得一時「相顧無言」。
黃侃先生曾說:「死而不亡者壽。學有傳人,亦屬死而不亡。」不只是學術,文學藝術的永恆,就在「死而不亡」。我不但要當「傳人」,而且,我不要你死

(2013年6月9日,新加坡 聯合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