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若芬摄于慕尼黑 |
7月8日,在线上参加林文月老师的纪念会。京都大学的金文京教授寄来他在会上读的追念文字。我才晓得,金教授并不是林文月老师指导的研究生,他们的缘分,起因于德士司机的“乌龙”。
金教授说,1977年或是1978年的春天,他在京都大学读研究所,为了提高华语口语水平,去台湾学习。安顿好住宿,他乘坐德士,要去台湾师大国语中心报名。
车驶进校园,他下车后观望四周,建筑都很宏伟庄重,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走了一会儿,发现文学院的木牌,原来这里是台湾大学!
走进文学院,他在走廊上窥看每个教室上课的情形,注意到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女教授在讲课,稍稍犹豫,便悄悄进教室,听女教授谈六朝文学,和她曾经住过的京都种种。从此,金教授天天去台大“偷听”很多课,一个多月过去,即将返回日本,他才向林老师赔罪,说自己不该冒昧听课。林老师一笑置之。
金教授说:“我当时中文再差,也不太可能把师大和台大搞混,那位司机先生为什么开车开到台大,至今还是个谜。”
四十余年的师生情缘,被那位掌握方向盘的司机牵系,“将错就错”的际遇,是偶然,又仿佛注定。
我想起移居新加坡的头几年,对靠左驾驶没有把握,况且拥车证和车价令我闻之却步,既然住在学校宿舍,步行就能到办公室,何必买车?
周末假日,探游岛国,我的许多新加坡知识得力于热情健谈的德士司机:某区有什么美食?某政要人物住在哪里?新加坡为什么要建赌场?组屋生活怎么样?还有旧南洋大学的故事……。
学校在岛国西域,宿舍自成一隅,是德士司机帮我“破壁”,打开我封闭的耳目。然而,也有许多沮丧、失意,甚至愤怒的经验,使我感到每一次乘出租车,都要凭运气。
在还没有移动通信、GPS卫星定位和多元选择德士的年头,住在被司机嫌弃的“One way ticket”地带,在市中心吃喝玩耍大采购以后,我和家人在商场外一边排队一边狂打电话,召不到车。即使排队来了车,司机老大听我说要进“NTU”,便摇手摇头,叫我等下一辆,看看别人愿不愿意载。司机不想一直空车行驶,偏偏偌大的校园好长一段路只有参天雨树,渺无人烟。
孩子好不容易才考上一所愿意“收容”六年级学生的小学,我谢天谢地谢校长,竟然忽略了交通问题。早上7点20分该到学校,最早的巴士开到我们住处附近已经6点半,搭上巴士去地铁站就快要7点,然后乘40分钟地铁到距离学校最近的地铁站……那时,几点了?
于是,每天清晨祈祷,今天容易电话召到德士,愿意驶进天未亮的漆黑校园,来接我的孩子去地铁站。有时时间紧张,干脆直接坐到学校。时间紧张的原因,都是司机在校园迷路,看不清路牌,明明直路可达,司机开过头,身陷浓密森林,我问电话那头的他—在哪里?
“在哪里?”他也问我。
终于,我累了!我和孩子一起上车,送他去学校,我去四马路问观世音菩萨,我们是不是应该搬回台北?没有小六会考的压力;没有每天叫车上学的焦虑;没有前途茫茫的犹豫。
司机听完我诉苦,主动说可以每天6点来接孩子去搭地铁,这样我不用打电话叫车,孩子也不用担心迟到了。我突然热泪盈眶,司机安哥,你是观世音菩萨化身吗?拯救我们!
人生的德士司机,掌控方向盘,载我们去目的地,或是意想不到的处所。如果司机载金教授去台湾师大,他也许不会认识林文月老师。如果没有善心司机主动解除我的烦恼,我也许不会留在新加坡。
那天,善心司机问我,你等下还是要去四马路吗?
“当然!”还没许愿,我就要去还愿!
2023年9月9日,新加坡《联合早报》“上善若水”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