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討厭人的勇氣
個體心理學近年很受關注,《被討厭的勇氣:自我啟發之父「阿德勒」的教導》暢銷30萬冊,帶動了大家對阿爾弗雷德.阿德勒(Alfred Adler, 1870-1937)的認識。阿德勒主張接納自我,信賴他人,尋求自我價值和認同感、貢獻感,由實現夢想而達到自由。
阿德勒的學說流行,一方面切中了時代所需;另一方面,我覺得「被討厭的勇氣」書名取得真好,原著是日文,完全刺中東亞人際關係的痛點。尤其在儒家教養制度下成長的人,被灌輸太多「己欲立而立人」、「克己復禮為仁」的行為準則,往往遇到「自己」和「他人」發生尷尬情況時,深覺疲憊無力。
我想,「被討厭」需要勇氣,其實,「討厭人」何嘗不是?我們敢像東坡一樣直接表現出對別人的討厭,嘲諷和詈罵嗎?
東坡因為反對王安石新法,得罪新黨,吃了大虧,貶謫黃州。幾年後,風水輪流轉,哲宗元祐初年,太皇太后高氏垂簾聽政,啟用舊黨,司馬光任宰相。司馬光致力廢除新法,本來反對新法的東坡,這時竟然沒有完全支持司馬光。
有一天,東坡和司馬光在朝廷爭論「免役法」和「差役法」的利弊。東坡認為免役法施行多年,可以加以調整,驟然改回差役法,難免擾民。何況差役法並不是最佳策略。兩人爭執不下,退朝後,東坡回家,一邊脫去官服,一邊罵道:「司馬牛!司馬牛!」
「司馬牛」是罵人的話嗎?他是孔子的七十二弟子之一,個性多言而急躁。東坡罵司馬光「司馬牛」,梗在「牛」字,他氣司馬光太固執。
司馬光一直很賞識東坡,東坡也很敬重司馬光,「司馬牛」的小插曲,因為是背後罵的,殺傷力可能不大。司馬光去世時,禮儀由程頤負責。為了弔祭司馬光,東坡直接摃上了程頤,當面罵他山寨儒者,從此結下樑子。
那天剛好朝廷舉行秋季祭典,群臣行禮如儀,結束後要去司馬光家致哀。程頤不讓大家去,他引用《論語》的話說:「子於是日哭則不歌。」孔子他老人家參加過喪禮,當天就不進行娛樂活動,表示對死者的尊重。
東坡反唇道:「話不是這樣說,孔子可沒教我們參加過吉禮就不能去弔唁啊!」
一行人還是去了司馬光府上。
程頤管不住群臣,轉向管家屬,他告訴司馬光的遺族,不能讓弔客進門,搞得大家很僵。
惹惱東坡,大罵程頤是「枉死市叔孫通」、「鏖糟陂裡叔孫通」。
叔孫通是西漢儒者,程頤以為自己固守禮法就是叔孫通再世嗎?簡直不通情理,是個京城外爛泥巴地出來的冒牌貨!眾人聽了哈哈大笑!
東坡討厭程頤,讓東坡這方的「蘇學」(蜀黨)和程頤的「程學」(洛黨)爭執白熱化,影響了蘇學在中國哲學思想史的地位。
二,呵呵可笑
在談東坡的讀書法時,我提到東坡說的「可笑」經常容易被誤解,以為在批評別人。另一個時移義變的詞是「呵呵」,網路語言使用的「呵呵」歧異漸多,從有趣到敷衍、故意漠視、婉轉拒絕對方等等,必須分析前後語境。東坡的「呵呵」、「可笑」大約有三種情形。
1. 謙虛
東坡自謙學習方法「甚非速化之術,可笑!可笑!」意思是提供自己又慢又笨的讀書之道,聊備一格。他在給鮮于子駿的信說:「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柳永是當時大受歡迎的填詞名家,東坡說自己寫不出柳永風格的詞,但是他給鮮于子駿「寫呈取笑」的〈江城子.密州出獵〉詞卻是別有豪情。
2. 自嘲
東坡用自嘲排解鬰悶和困境。他在密州寫〈後杞菊賦〉自嘲堂堂知州卻要吃枸杞和菊花充饑。
在海南島,生活條件更差,他剛到那裡時,覺得被囚禁在大海包圍的小島。後來想想,中原大地也是一個大島,誰都在島上啊。一盆水倒在地,螞蟻攀附著芥籽,茫然無措。不久之後,積水乾了,螞蟻能夠自由行動,看到同類,哭著說:「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哪曉得原來用不了幾時,就有了四通八達的路。」東坡說:「念此可以一笑」,轉念想通了,嘲笑自己拘泥,天地何其寬廣。
3.詼諧
我們最熟悉的是東坡愛開玩笑的幽默感。他寫信向表兄文同(與可)索畫說:
近屢於相識處,見與可近作墨竹,惟劣弟只得一竿,未說〈字說〉潤筆,只到處作記作贊,備員火下,亦合剩得幾紙。專令此人去請,幸毋久秘。不爾,不惟到處亂畫,題云與可筆,亦當執所惠絕句過狀,索二百五十疋也。呵呵。
文同擅畫墨竹,東坡說最近在相識的人家看見文同的新畫,咦,咱倆關係不一般,怎麼表弟我只有你一張畫呢?我為你作的〈文與可字說〉,文章該有潤筆費吧?我曉得你不但給人畫畫,畫上還題寫贊記,恐怕你屬下一些打雜役的人都有幾張你的作品,怎麼沒有我的份?
東坡先擺事實,講道理,說文同沒理由拒絕為他畫畫。然後一不作二不休,直接派送信的人去請文同畫,不讓文同拖延。最後,再用威脅的語氣說:你不給我畫的話,我就到處冒你的名字亂畫,弄臭你的名聲!別忘了我手上還有你欠我250匹絹的證據哩!哈哈!
文同怎麼會有「把柄」落在東坡手裡呢?
原來,文同接到許多人請他作畫的絲絹,疲於應付,不耐煩地說:「我要把這些絲絹都拿來做襪子!」
文同知道東坡也會畫墨竹,寫信給東坡,說:「做襪子的材料都到你那裡了!」還附了詩:「擬將一段鵝溪絹,掃取寒稍萬尺長。」四川鹽亭鵝溪的絲絹品質精良,文同說:「我要送你鵝溪的絲絹,換你萬尺高的竹畫。」
東坡打了打算盤,回信說:「萬尺高的竹子要用250匹的絹來畫。」
文同後來雖然再寫信打了圓場,那兩句詩卻成了東坡力爭文同為他作畫的「欠條」。
一般人只會說恭維巴結的話,向藝術家請求作品。東坡這奇葩的招數,力道更強啊!
三,吐而後快
壓抑自己的情緒久了,可能會悶出毛病,東坡深諳此理,敢討厭人,即使在皇帝面前也直言無諱。他告訴同榜進士晁端彥(美叔):「我非說不可,就像吃了有蒼蠅的東西,一定要吐出來!」
東坡說:「我被仁宗皇帝拔擢,屢次上奏章,慷慨激昂,聖上始終沒動怒。假如我不表達意見,大臣裡有誰敢說?我唯一擔心的,是被殺頭啊!」
晁端彥聽了,沈默不語。
東坡歎息了一會兒,說:「我的小命無所謂,只是我死了,你也好不到哪裡去!」
兩人相視大笑。
東坡的「吐而後快」,表現在語言文字,也揮灑於繪畫。他到郭祥正家做客,喝得醉醺醺,拿起筆就在郭家牆壁畫竹石,郭祥正不但寫詩答謝東坡,還送給他兩把古銅劍。東坡有詩:
空腸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
平生好詩仍好畫,書牆涴壁長遭罵。不瞋不罵喜有餘,世間誰復如君者。
一雙銅劍秋水光,兩首新詩爭劍鋩。劍在床頭詩在手,不知誰作蛟龍吼。
葉嘉瑩先生評論這首詩是「奇外無奇更出奇」。
我想,東坡的情緒調節充滿「討厭人的勇氣」,忠於自我而不見風使舵,坦然承擔後果,正是我們欣賞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