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我在台灣的學術機構任職時,日本東京大學藤井省三教授來研究所演講,談他對胡適的紅顏知己韋蓮司女士(Miss Edith Clifford Williams, 1885-1971)的調查和兩人書信往來的內容,那些書信主要收藏在美國康乃爾大學。
我聽了藤井教授的演講,心中很是困惑,也受到啟發。我困惑的是:這是不是在講胡適的「八卦」、「桃色故事」啊?我雖然不是崇拜胡適的「粉絲」,語文課本裡為盡孝道,不迕逆母親的包辦婚姻,和文化水平、志趣愛好迥異的江冬秀白頭偕老,犧牲個人「幸福」的「
好丈夫」形象如此巨大;他1962年猝逝的地點「蔡元培館」和我的研究室距離不遠;蔣中正送的輓聯:「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舊倫理中新思想的師表」,被「公認」是相當貼切的一生論斷,怎麼,有「不倫」的「地下情」?
如果只是揭發過去不為人知的隱私,「還原」一個「有血有肉」的「完整」胡適,會不會像我以前寫的文章〈扒糞的文史研究〉裡懷疑的:
「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倘使研究對象的「風月情事」與學術無關,發表出來,是不是只為了滿足個人的偷窺慾呢?
藤井教授的文章〈戀愛中的胡適─美國女友艾迪絲.克利福德.韋蓮司與中國現代化理論的形成〉解答了我的部分提問。我也才明瞭史料和考據的研究方法不僅是古典文學的基礎,也適用於現當代研究。
是的,而且後來得知胡適的情人不只韋蓮司,近日捧讀陳毓賢老師(Susan Chan Egan)的大作《寫在漢學邊上》─哇!胡適的情史洋洋灑灑呢!
在台灣初識毓賢老師,我大剌剌地叫她「蘇珊」,她那天戴了一頂寬邊草帽,坐在我研究室的綠皮沙發上,被對面大片玻璃窗透進來的光線照得皮膚黑亮。可能因為她來自美國加州,我想像她戴著這頂帽子在自家庭院裡養花蒔草的模樣。她說1960年代從菲律賓到台灣讀師範大學國文系,想到三年級要修聲韻學課,唸完大二就畏懼「逃跑」到美國了!我們同時笑出來,她的笑聲尤其爽朗天真,中氣十足。坐在一旁的先生艾朗諾教授(Ronald Egan)比我們兩女子斯文,笑得很靦腆。
蘇珊後來唸了比較文學碩士和工商管理碩士。她寫《洪業傳》,洪業是哈佛大學燕京學社的創辦人之一,精研杜甫詩,我在台灣大學的研究生圖書室用過他主編的《哈佛燕京學社漢學引得》。(後來一查,洪業還擔任過南洋大學校務委員)。
聽到蘇珊的新著書名《寫在漢學邊上》,我馬上聯想到錢鍾書的《寫在人生邊上》,和楊絳的《走到人生邊上─自問自答》,艾朗諾教授正是錢鍾書《管錐編》的翻譯者。蘇珊說她是漢學的「票友」,她寫的是親炙和感受漢學家的點滴。我知道她花了七年的時間蒐集整理韋蓮司的資料,和周質平教授合著“A Pragmatist and His Free
Spirit: The Half-Century Romance of Hu Shi and Edith Clifford Williams”,已經是胡適研究的專家。
《寫在漢學邊上》裡描寫的人物,除了胡適和洪業,包括西雅圖華盛頓大學物理學家高叔哿和語言學家嚴倚雲(嚴復的孫女)夫婦、語言學家趙元任與醫生楊步偉夫婦以及女兒音樂學家趙如蘭、明清小說專家韓南
(Patrick Hanan)及其夫人安娜、蒙古學家柯立夫(Francis
Woodman Cleaves)、韓裔比較文學學者方志彤、中國史學者富路德(Luther Carrington
Goodrich)、文字學家司禮義(Paul Serruys)、曾任燕京大學女部主任的桑美德(Margaret Bailey Speer)、英國貴族,曾經經歷對日抗戰和國共內戰的燕京大學教師林邁可(Michael Francis Morris Lindsay),以及他的學生妻子李效黎…等等,他們學養豐瞻,人生精彩,每一位都值得大書特書,寫成傳記留世。
蘇珊用嚴謹的學術態度處理材料,再用流暢直白的語言訴說這些人的故事,時而穿插她與書寫對象的互動與回憶,從她的視角觀察他們在學術史、教育史、現代史的位置,讀來親切有味。
就著加州的午后暖陽,我坐在寓居的房舍後間,聽著風聲鳥鳴,閤上讀完的《寫在漢學邊上》,想到的是「性.情.中.人」四個字。這四個字可以概括書裡的人物和全書主題,他們的個性/情感/慾望/中國因緣/人生。
大腦分泌的神經傳導物質多巴胺引發激情快樂,內啡肽則促進愉悅和親密感覺。過去我只曉得多巴胺和荷爾蒙,現在我想:胡適和韋蓮司的五十年情誼,是彼此都充盈著內啡肽吧?
人生,但求知已者;只不過,剛好對方是異性。
部分內容刊2018年5月5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胡適在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