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從家鄉給我帶來了玉米煎餅。
煎餅捲大葱,正宗的山東吃法,1998年我和妹妹在泰山上吃過一次。黃澄澄的大餅,塗上甜麵醬,捲上大葱,吃起來乾硬老澀。大概是餅皮擱久了,大葱在烈日曝曬下也水份盡失,第一次嚐到先父的家鄉味,怎麼也沒有父親說的辛香甘美。
被朝思暮念的鄉情給美化了吧?煎餅捲大葱,窮苦百姓果腹的粗食,有什麼好滋味呢?
泰山上的煎餅大葱不甚了了,不如買兩根黃瓜啃啃,還能止渴。
從小聽父親說吃「窩窩頭」,我問:「窩窩頭什麼味道?」父親說:「香!」
形容味覺,的確是挺難的。
我只聽說早上起床沒梳洗,頂個「雞窩頭」,沒聽過「窩窩頭」。想像中的「窩窩頭」,就跟「雞窩頭」似的,一團蓬鬆亂糟糟。
父親能手搓饅頭,我央著父親做「窩窩頭」吃,父親說:「窩窩頭是玉米麵做的,台灣沒有玉米麵。」我說:「沒有玉米麵,那就用陽春麵做。」
父親曾經做了三角形的小饅頭,告訴我:「窩窩頭」就是這個樣子。
我吃著蒸熟的饅頭窩窩,發現那底下有個凹陷的洞,我說:「爸你看!」
父親說:「這就是窩窩頭的窩呀!」
窩窩頭為什麼要有個「窩」呢?是因為它有個「窩」,所以才叫窩窩頭嗎?還是,為了符合這個可愛的名字,給它鑽了個窩?
1990年第一次「返回祖國」,在北京王府井買了「艾窩窩」,以為是改良版的「窩窩頭」。千里迢迢帶回台北,父親說:「這不是窩窩頭,這是吃著玩的!」
泰山上的煎餅大葱,對我和妹妹來說,也是吃著玩的,而且,有點不夠好玩。若是那時父親還健在,也許買一點回去,讓他解解饞。
啃大葱和嚼大蒜,是父親經常就飯的習慣,我總不明白那怎麼是「香」,其實是「臭」吧?
我們在台灣,不知道保存了多少父親老家的規矩。小學時我在報紙上練書法,父親有時興起也寫兩筆,他常說:「橫要平,豎要直,心正則筆正。」國中時每星期的「生活周記」要用毛筆寫,抄完了報紙上的「一周大事」,沒東西可寫,我邊看電視邊抄流行歌詞,被父親發現,臭罵一頓,那時,他已經打不動我了。我理直氣壯:「老師也沒在看,把格子填滿就好了!」父親說:「書法不是拿來寫那些狗屁倒灶的內容!」
然後,我爺爺字沒寫好,被曾祖父罰站在雪地裡的故事又出來了。
到了高中,讀了「程門立雪」的事蹟,曉得懷疑那是父親借用典故來著。
之後,喜歡「快雪時晴」四個字。下雪天合該有寫字的故事。
像我這一輩的「外省第二代」,聽著各種各樣吹牛故事長大,我家「本家」親戚是某偉人的乾兒子,給某偉人開飛機,飛機上還載著偉人賢妻的哈巴狗…。真真假假,見怪不怪。前兩年在大陸開會,被問到我與那位親戚的關係,對方說:「那位飛將軍不就是某偉人的乾兒子嗎?」
我一聽,頭皮發麻─那不是我父親那些老頭兒朋友閒扯淡的嗎?
我一點也不失望泰山上的煎餅大葱令我「幻滅」。老實說,自從1990年的初次「震撼」經驗,我告訴父親,雖然那次沒去山東,想必家鄉也好不到哪兒去。父親當時也聽返鄉後回台灣的友人說過種種感觸:「四十年鐵幕,山河變色」。
拿出乘坐飛機來南洋的玉米煎餅,向孩子說:「這是我們今天的晚餐,你爺爺故鄉的名產。」
孩子很好奇,眼睛睜得大大的,翻看著煎餅的紙袋。
這裡沒有山東大葱,也沒有宜蘭的三星葱,就炒一點里肌肉,配生小黃瓜絲,包捲著將就吃吧。
剪開塑膠袋,攤開煎餅──怎麼那麼大?比泰山上賣的大得多!
不能全部攤開,隨便把配菜裹進餅裡。
「好硬!」孩子說:「跟吃毛巾一樣!」
我們都噗嗤笑出來,那不是相聲裡的段子嗎?四郎返鄉探親,族人見他老淚縱橫,遞上毛巾。四郎淚眼模糊,瞧黃澄澄一片,說:「謝謝!我不想吃餅!」
孩子來不及聽爺爺說的煎餅大葱故事,讓相聲教了他中國的點滴。
毛巾煎餅,哈哈,我笑出了淚光。仔細慢慢咀嚼,愈嚼還愈有味的。
(2015年3月21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