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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來新加坡,和他見了面。
「你穿著風衣。」他說。
「十一月了,不應該穿風衣嗎?」我把脫下的風衣搭在咖啡廳的椅背,椅背太低,一直滑到座墊上。
他笑了:「可是,這裡是新加坡啊!」
我也笑了。
風衣從座墊垂落,我乾脆整理摺疊起來。
他從菜單裡抬眼看我,仍是滿臉笑意。
太傻,不是嗎?
可是你看商場櫥窗裡的大衣、鞋店裡的皮靴,還有毛絨絨的長圍巾和手套…這裡是新加坡啊!
那是賣給準備出國旅行的人吧?
還是,觀光客?
我說:「早上出門的時候起風了,好像就要下雨,於是披上了風衣。」
即使窗外鳳凰木仍開著紅豔豔的花。
「春非我春秋非秋」,黃遵憲的新加坡經驗,那麼鮮活地儲存了百多年而不變。
想到從楓紅裡走來的友人,不知不覺,也想從新加坡走向他的國度,穿著一襲風衣。
讓他意識到,我仍未失去對秋日的懷念。
我的身體,我的皮膚,仍然殘留著對季節的固執與記憶。
積累了一整個夏季的熱,在時序進入十月之後,逐漸清涼的風,會從皮膚滲透進體內,從頭皮、髮梢、耳垂、肩膀、手指,蒸發驅散。直到十二月,好像連腹腔內的熱氣都會因吞吐而吹出,凝縮降溫。
那是我的身體季節往復。
度過煙霧濛濛的島國中秋節,皮膚的記憶準備散熱,被包圍的溫度絲毫沒有放鬆的跡象,
氣候預感和心理準備都失靈。偶爾在空調極強的教室裡稍微調節,一走到戶外,又回復悶悶抑鬱的狀態。
假使能痛快揮著汗,排他個通體舒暢,也許還好一點。偏偏這濕氣,這壓得低低的雲層天空,讓皮膚徘徊於想像與現實,開始發癢了。
起初以為是痱子。好多年不曾長時間暴露在自然的空氣和溫度下,皮膚失去了對光線和熱浪的抵抗力,長出小小的顆粒。
就在左邊的肩背上,有時奇癢難搔。拼命想靠洗澡時盡量清潔,以為可以土法醫治。
結果發癢的區域從分散的點狀,蔓延到左肩胛骨整片。淡咖啡色的一塊,像是未曾消褪的胎記。
是熱出來的毛病,擦了藥膏,暫時止癢的時間並不長。
沒有換季,我的皮膚抗議了。不但積累的熱發散不出,外攻而至的熱,兩相加乘,體溫上升,發癢的區塊還從左肩背,蔓延到右肩背。
以為秋季能夠休養生息的皮膚,已經疲憊不堪了。
也可以說,習慣了數十年的變化循環,對於日復一日停滯無易的「無季節感」產生了恐懼。身體與心理的時間鐘擺,也許會受外界的影響而渾然不覺地遲鈍,並且退化。
年老是必然,意識到老化而小心提防,以免露出破綻,似乎和職場中的化妝一樣,是種禮貌和教養。「凍齡」已經不是幻想,延遲衰朽的速度,保持活力,四季的運行正是最清楚的提醒。
「四季如春」的地方並不能保證青春永駐。
相反的,流年暗中偷換,那偷換不必夜半來,天明去。在我再不能憑藉著時序氣候註記我的人生,不用順著季節更替,從內而外,從觸覺到視覺地意識到韶華已逝,日子,由一天天,到一周周,一月月──那不是乏味,而是鬆懈。
鬆懈了,我可能就自由,享受懶散的安逸,事事無可無不可。
鬆懈了,我也可能更緊張,聽不見鐘擺的震盪,以為一切理所當然。
於是,在等待雨落的時分,我穿上風衣;讓友人說我像個初來乍到,弄不清冷熱的觀光客,和肩背上頑固的過敏皮膚一樣。
(2014年11月29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4年11月29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衣若芬:《北緯一度新加坡》,台北:爾雅出版社,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