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川美术学院美术馆看到一幅油画《茶馆系列—帅》,不觉驻足端详。
昏暗而陈旧的老式茶馆,斑驳的木桌、蒙尘的鸟笼、脱漆的长条凳,肮脏的黑地上散落可乐瓶和香烟盒,营造出亲切随意的生活气息。
最吸引目光的,是站在中央的长者——他身穿金色运动裤,白T恤印着性感卡通女性图案,脸上乐呵呵,笑容诙谐,颇有“老顽童”的潇洒。他被五个老人围绕着,有的高举铜壶,把长长的壶嘴伸向他的人中;有的拉扯他的衣服,有的指点调侃,尽情嬉笑怒骂。画面左前方握着绳索长棍的“棒棒”,曾经是我对重庆劳动力的第一次接触。那些袒胸赤膊,展示毫不健美却极为真切的躯体,松弛的皮肤犹如岁月的褶皱。
和表情夸张的“棒棒”相反,画面右下角戴着翻边帽,穿皮坎肩的老人,竟然还能在喧嚣玩闹声里蜷坐打盹,手指捏着的旱烟杆摇摇欲坠。动静对比,画家将戏剧性的张力从中心向周边弥散:搔痒、抽烟、端盖碗茶杯的客人既是围观者,也是被我们观看的戏中角色。
犹如相机抓拍定格的写实瞬间,又带有设计布置的摆饰效果,这是个实景舞台,上演日常众生百态。我默默记下画家的名字“陈安健”,得知他不但是美院的教授,还真的经营一家叫做“交通”的茶馆,专画茶馆主题的作品。
离开重庆那天下午,约到了陈安健老师,老师从外地赶回,在交通茶馆见面。
交通茶馆本来是运输公司的食堂,建于1987年,位于黄桷坪,附近就是四川美术学院旧校园,
街坊楼房彩绘涂鸦增添了艺术风情。像是半穴居似的,人们先要从大楼一楼的茶馆入口步下阶梯,然后再上几级台阶进入布满方桌和长条凳的空间。我一边登台阶,那些已经落座的茶客像是舞台上的人物。
刚过午餐时间,茶馆高朋满座。寻了右后方的角落,点了竹叶青和零食,每样都是10元人民币。店员很快端上来装了茶叶的盖碗茶杯和大红色的暖瓶。装热水的暖瓶是我儿时的印象,尤其爱听注水时音调从嘟嘟嘟嘟到逐渐拔高,水银瓶胆亮晃晃,保丽龙瓶塞湿漉漉,再旋转上塑胶盖子。交通茶馆的暖瓶没有盖子,大概是为了方便续水。
我起身望向全场,人声鼎沸,邻桌的老人们兴高采烈地打着扑克牌;也有拖着行李箱前来体验老重庆市井氛围的年轻旅客,他们把自己拍摄进砖块裸露,墙面旧痕斑斑的图像中。
陈安健老师说,他1999年来到交通茶馆,便深深被朴实而鲜活的环境吸引,欣喜终于找到自己得以投注一生的创作题材。一口浓浓的重庆话,闪耀热烈情怀的大眼,谈起2005年承包这茶馆的机缘经过,他滔滔不绝,希望把这里打造成精神家园,重庆的象征。
我想到美国社会学家雷·奥尔登堡(Ray
Oldenburg)称咖啡馆是住处和工作场所之外,人们休闲和交流的第三空间”(the
third place)。交通茶馆既是第三空间,店主人还寄予“虚拟第一空间”的期待。
或许“虚拟第一空间”可以容纳本地人和外来游人,他们同样保持可预期的怀旧(Anticipatory
Nostalgia)心情,如Krystine
Batcho说的:“在当下过去之前,就开始怀念”(Missing
the present before it's gone)─在还未消失的老茶馆里预想未来可能不存,于是,对时间流逝的敏感和对眼前周遭的重新审视,老客的“集体记忆”和新客的“制造记忆”合力为茶馆形塑“记忆之场”。
如同茶馆的名字叫“交通”,送往迎来,本地外来都是过客,记忆之场是大家的时光舞台,上场、下台,川流不息。
2025年4月26日,新加坡《联合早报》“上善若水”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