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人仍可用漢字筆談溝通,衣若芬攝於東京國立博物館,2014年 |
連續兩天參加兩個講座,一場論壇,主持和致辭。聽西方的學術期刊概況,宏觀漢學研究的發展;討論唐摹本的王羲之《行穰帖》;還有《備忘錄:新加坡華文小說讀本》的新書發布會及「華語語系國際論壇」──這個五月,好多精采的活動,熱熱鬧鬧,忙忙碌碌。加上一邊還寫著研究蘇東坡書法的學術論文,還沒過完一半,就知識豐收滿滿,以為五月將盡了。
中西古今,跳越幅度好大,腦子裡急速吸進許多資訊,引發漣漪般的疑問和聯想,一圈圈擴散、擴散,快要流到頭殻外──呀!一個頭不夠用啦!
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有一些絕世的特殊藏品,我曾經在2000年造訪,當時承蒙孫康宜教授接納,我在耶魯大學從事短期研究。為了一窺存世時代最早的宋代王洪「瀟湘八景圖」,我從耶魯大學所在的New Haven到普林斯頓大學,一日來回。時間緊張,精神也緊張,在紐約中央車站、賓州車站和Port
Authority之間轉換,小小迷路,終於抵達久仰的普林斯頓大學。當兩幅長卷的王洪「瀟湘八景圖」展現在我面前,疲態全消,不知不覺完全投入山水神遊之境。
當天晚上,在張充和老師家,張老師聽說我去普林斯頓看畫,說:「『瀟湘八景圖』嘛!我這裡也有的。」那是明代孫枝畫,張鳳翼題寫的「瀟湘八景圖」冊頁,其中「煙寺晚鐘」和「漁村夕照」就懸掛在張老師家的客廳。
因著普林斯頓大學柯馬丁(Martin
Kern)教授到新加坡,我主持他談王羲之《行穰帖》的講座,憶起十多年前與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的一面之緣。本來以為這個「高古」的主題,可能難以引起大眾的興趣,感謝南大孔子學院的同仁協力合辦,聽眾擠滿新加坡國家圖書館的五樓講廳!
柯馬丁教授展示了全卷300多公分的《行穰帖》圖像,本來只有兩行,15個字,9公分寬,24.4公分高的唐人摹本,被宋徽宗、乾隆皇帝的鈐印,以及董其昌、張大千等人的題跋,賦予了這幅作品綿延千載的歷史與生命。柯教授說:「《行穰帖》美如蒙娜麗莎,可是沒有人會在蒙娜麗莎上寫字蓋章,蒙娜麗莎沒有長遠的歷史。」這也是我在課堂上和同學們說的:「中國書畫是可以一直延伸的文本。」
在一個多小時的討論環節,我見識到了臥虎藏龍的新加坡。我在4月17日《南洋風華:藝文.廣告.跨界新加坡》的新書發布會上,以「在場」、「推理」、「漢字」為三個關鍵詞,談論我的新加坡探索。王羲之雖然不在現場,但是那被趙孟頫評為「雄秀之氣」的筆蹟,即使是摹本,也不妨欣賞。既然這件作品存有很多值得深究的問題,連那15個字都還不能全部確定釋文,大家同來推理──漢字之美、漢字之奇,盡在其中。
於是,文物保護專家、書法家、收藏家、藝術推廣者、大學教授等等,參與了活躍的探討,以至於超過了預定的時間。我將講座結束之後,才想起來不及把致贈給柯馬丁教授的禮物呈上,真是不好意思。
「華語語系文學」(Sinophone
literature)近年也是熱火朝天,好多朋友問我,這是什麼意思?我曾經在〈新華文學有個家〉(收在我的散文集《Emily的抽屜》)一文裡,概括「華語語系文學」為區別「中國文學」而出現的情況。
其實,如果為了符合世界的華文創作不拘限於中國和華族的現象,我更樂於使用「漢字文學」一詞。「華語語系」的Sinophone是借用語言學概念自創的字,卻又不受語言學規範,容易為人詬病理論不夠健全。漢字寫作憑藉的是方塊字,而不是語音拼寫,「漢字文學」不僅具體呈現表述工具的共通性,漢字在東亞更有超過千年做為中國、韓國、日本(及琉球)、越南共同書寫媒介的歷史事實;經由筆談,即使官話、方言、諸國漢字發音不同,溝通並無阻礙。2014年我在東京國立博物館,還看到服務人員面前擺了「請筆談」的板子哩!
「漢字文學」比「中文(華文)文學」還適於含括古典和當代。無論簡體字還是正體字,我們寫的都是漢字。天涯海角,執筆還是打字,當你把一個個方塊字組合編織如錦緞,那是可以穿越到古代,又能橫跨洲際的「漢字文學」。
一個頭不夠用,有興趣的朋友們,歡迎一起來想想,「漢字文學」的提法是不是很有意思呢?
(2016年5月21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