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贛州八境台上遠眺章貢二水匯流)
(八境台旁,孔宗翰像)
我們中國的許多人,──我在此特別鄭重聲明:并不包括四萬萬同胞全部!──大抵患有一種「十景病」,至少是「八景病」,沈重起來的時候大概在清朝。凡看一部縣志,這一縣往往有十景或八景,如「遠村明月」、「蕭寺清鐘」、「古池好水」之類。──魯迅
1925年2月2日,《京報副刊》第49號上刊登了胡也頻寫給編者孫伏園的信──〈雷峰塔倒掉的原因〉,提及他在輪船上聽到兩個旅客談話,「說是杭州雷峰塔之所以倒掉,是因為鄉下人迷信那塔磚放在自己的家中,凡事都必平安,如意,逢凶化吉,於是這個也挖,那個也挖,挖之久久,便倒了。一個旅客並且再三嘆息道:『西湖十景這可缺了呵!』」魯迅頗不以為然,寫了〈再論雷峰塔的倒掉〉回應,文中痛陳中國人一味求全的「十景(八景)病」,即使雷峰塔倒掉了,「倘在民康物阜時候,因為十景病的發作,新的雷峰塔也會再造的罷。」
現在,西湖旁邊矗立金碧輝煌的新雷峰塔,印證了魯迅的遠見。新雷峰塔的美感如何,且不去說它,就說魯迅嫌惡的「十景病」,不但咱們中國屢屢「發作」,鄰近的日本和韓國也不能「倖免」。
仔細讀魯迅的文章,可以明白魯迅並非反對各種地方景觀建設,而是批評沒有創意的「互相模造」,以及盲目迷信,對雷峰塔「奴才式的破壞」。雷峰塔是「西湖十景」之一「雷峰夕照」的標誌,南宋時代形成的「西湖十景」則是受到北宋「瀟湘八景」的影響;再往前推,蘇軾寫的〈鳳翔八觀〉,以及為曾任虔州(今江西贛州)太守的孔宗翰題寫的「虔州八境圖」,都是淵源。
孔宗翰(?-1088)為孔子第46代孫,他主持了虔州城牆的翻新工程,將原來的土城牆修築為石磚城牆,加強了水利和軍事功能,並在章江及貢江合流附近的城上建造石樓。石樓既可以加強鞏固城牆,抵禦江洪,還可以登高眺望,遠觀兩江匯聚的美景。
「虔州八境圖」畫的就是在石樓上欣賞到的風景,包括石樓本身、章貢台、白鵲樓、皂蓋樓、鬱孤台、馬祖岩、塵外亭和空山(今稱峰山)。孔宗翰於北宋神宗熙寧九年(1076)接替蘇軾知密州(今山東諸城),並出示所繪的「南康八境圖」請蘇軾題詠。蘇軾交接過任務,便帶著「南康八境圖」到了徐州。在徐州忙著應付水災,蘇軾與百姓共同修堤抗洪,過了兩年(1078),才把舊名「南康」改成「虔州」,寫了「虔州八境圖」詩八首。
在詩前的引文裡,蘇軾自問自答,替孔宗翰解釋為什麼稱「八境」。「虔州八境圖」畫的是石樓上看到的景致,環繞周圍東西南北的樓台山岩,其實只有「一境」。然而,就像太陽一日三變,早晨、中午和傍晚相異,天上並沒有三個太陽。我們在寒暑、朝暮、晴雨等等不同的狀況下,坐與立的視角不同,哀樂喜怒的心情產生變化,「境」就不只有「八」,而是以「八」來概括了。
蘇軾又補充說:「八」是出於「一」,山川地理、陰陽五行、文學藝術都是從「一」衍生出來的。這讓我想到伏羲氏的「一畫開天」,八卦取象,代表天地的八種現象,「八境」、「八景」的「八」,有數理上的意義。
「八景」的「景」,本來指日光,和蘇軾舉的太陽例子相通。「景」後來有「風景」的意思。「八景」的說法比「八境」廣泛,發展出「十景」、「十二景」多種,像「雷峰夕照」一樣,「地點」加上「景色」,四個字一組的景觀名稱。
魯迅不喜歡「八景」的因襲守舊,這是挑戰文化傳統的省思。站在八境台頂樓,舉目暢遊,氣象開闊。拂著八境台的秋風,我想,即使「八景」是一種文化老成的「病」,醫治這「病」的,還是文化─新鮮的、自由的、活活潑潑的文化。
(2013年11月23日,新加坡《聯合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