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若芬攝於新加坡亞洲文明博物館 |
舞子(舞妓)藝子(藝妓)是行動的人形(玩偶)。
在京都先斗町看見低首急行的兩位穿和服的濃妝女子,我隨手舉起相機拍了她們的背影。日本友人告訴我,拖著長長背腰帶,頭上戴滿花飾的是“舞子(maiko)”,是旁邊背腰帶和頭飾比較簡單的“藝子(geiko)”的“妹妹”。
昏暗窄仄的小徑,傍晚下過一陣暴雨,她們抓提著裙擺,露出潔白的布襪和夾脚拖。我看了一眼我的米色圓頭低跟鞋,上面的淺黃蝴蝶結好像已經有污水滴。
“你那麽清楚,是不是和她們玩過呀?”我再望望周圍,那對姐妹花不知去向。
“這這…是常識吧?”友人突然結巴,漲紅了臉。
“日本人都知道的常識嗎?”我用手指點了點右邊的太陽穴。
“嘛~”他一著急,就會進入漢語“斷綫”的狀態。
在預定的餐廳坐定之前,我們尷尬一路沉默。
“只有大商人才能花得起錢請她們陪伴。”他呷了一口冰啤酒說。
“現在還有像永井荷風一樣熟悉花柳風月的大學教授嗎?”我注意到這家圍繞料理區設置吧台的迷你餐廳只有我一個女性。
“嘛~”他搖搖頭,不清楚呢。
話題轉到電影《藝妓回憶錄》,他說沒興趣看華人假裝日本人。我說除非是李香蘭,能扮演日本人和華人,讓觀眾接受的女演員幾乎沒有。從身體骨架,姿勢動作,到面容表情,日本女性和華人女性一看就能分辨。那些華人女星,即使穿上和服,舉手投足完全無法複製日本女性的柔美。這種拍給西洋人看的東方電影,不但不能增加對東方的理解,反而深化刻板印象!
“舞子藝子是行動的人形。”他說。“人們喜歡看吧。”
繁複的舞子,精美的藝子,外表的“非常”裝束既是吸睛的表演,也是勾人幻想的起點。從事陪伴行業,基本的“被看”位置决定了客人的優越感。她們淺笑斟酒,應對閑聊,把真實的自己裝進藝名的扮相裏,花紅柳綠的扮相提升氣場,讓客人目不暇給,隱約調整壓抑客人的主場地位。老道的行動玩偶,善於營造宴飲時的氛圍,玩弄曖昧,她們需要客人爲她們的時間付費,爲感官的愉悅付費。
所以,舞子藝子如果像《藝妓回憶錄》裏“獻身”給客人,等於糟蹋了這個行業的賣點。穿著層層嚴實的和服才是性感;化著戲劇舞臺的艶妝才能引誘,顔色、姿色、景色…色相堆積成視覺震撼之美。
當色相刻意簡化爲黑白色調,便有新加坡攝影師黃國基(Russel Wong,1961-)“自我作古”的突兀趣味。黃國基當《藝妓回憶錄》的攝影師,對藝妓産生好奇心,等候多年,終於有機緣登堂入室,一窺從學徒訓練爲舞妓,培養成長晋身藝妓,舉行更換衣領的“衿替”儀式過程。2011年起他拍攝祇園甲部茶屋つる居(Tsurui)紗矢佳(Sayaka)和紗月(Satsuki)人生中的幾個重要高光時刻,她們真實的“藝妓回憶錄”。
藝妓的白粉底妝據說是延續還沒有電燈的三百年前,爲了讓客人在燭光中看見她們。後頸髮際以下故意保留部分皮膚沒有塗抹白粉,勾引客人想像她們的肉體。彩妝主要是黑紅兩色,紅唇鮮艶,眉毛用紅色襯底,眼角勾勒狹長紅尾,流露微醺醉態。
黑白的照片失去红色魅力,只有沉澱,但又不像專門拍攝花街的溝縁ひろし(Mizobuchi Hiroshi,1949-)鏡頭下的黑白昭和祇園,带著歷史變化的滄桑。黃國基設計浮世繪大小的景窗,抓住擺拍的角度,如同他所擅長的,製造劇照的效果。
同樣的藝妓在店屋門口被圍觀拍攝場景,溝縁ひろし的作品中,圍觀者佔畫面二分之一,有男有女還有小孩,或站或蹲或跪。他們有的持專業相機;有的拿手機,還有的只是觀看。溝縁ひろし採取仰角,攫取藝妓轉身的瞬間,翹起的高木屐,往上看是拉提黑衣擺露出的純白內里和大紅底裙,展現眾人“拜倒石榴裙下”的風華。黃國基的作品,圍觀者佔畫面三分之二,男性爲多。舞妓由男眾撐傘,端正站立,很有發布新聞的架勢,一個風靡花街新星的誕生。
近年京都市政府提出罰則,禁止游客拍攝藝妓。然而你不用失望,還是有樂意爲你的鏡頭綻放笑容的舞妓,她們說著流利的華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