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沒有刻意要去看四川來的三星堆文物展。
在此之前,1998年舊金山「中國考古的黃金時代」展覽中初次驚豔,便為其中神祕而巨大的銅製人形面具(?)讚嘆不已。酷似好萊塢電影中外星來的「小可愛」魔怪的三角形耳朵,菱形的眼睛,縱突的眼珠(?),誇張的扁平大嘴,彷彿露出微笑的莫測高深表情,與印象裡貴為國之鼎器的青銅製品完全迥異的風采。
不能說是美,不能僅從表相去解釋,雖然耳下有孔,也不一定就如學者所推測的,是先民祭祀用的面具。試想:要有多大力氣,才能扛得動這青銅面具?祭師或巫者,戴著這面具扮演神靈嗎?也就是說,這就是人們想像的,神靈的容貌?
極古老,紀元前十二至十四世紀,卻也極新穎,帶著超現實的造型,令人興奮的,發現文化中也有常規秩序之外的「怪力亂神」,豐富多樣,但又嚴肅誠懇。1999年,台北故宮博物院的「三星堆傳奇:華夏古文明的探索」展覽裡,你所不知道的「中華文化」,「外星人」降臨地球的紀念似的,好一派耀眼奇景。那次展出的「三星堆」古文物比在舊金山時看過的還多,「探索」的意味十足。
2001年去四川開會,有學者邀集會後去九寨溝,並且到廣元的三星堆遺址「實地考察」。那次的旅程非常長,從北京香山開完會,飛到成都和台灣來的旅行團會合,前往夢寐以求的西藏。好容易在意志、毅力,以及藥物、食品(黑糖水)的控制之下,適應了高海拔造成的種種身體反應,帶著完成心願,法喜充滿的愉悅,宛如自仙鄉重返凡間,在眉山的東坡故里,卻發生了暈眩欲嘔的症狀。在平地也會有「高山症」的情形,真是始料未及。
難道我的身體在終於克服困難之後,變成了如同藏民一般的柔韌堅強,合乎了高山生活的節奏和品質,反而不能習慣原來的平地氣壓,連呼吸空氣的方式、飲食的形態都忘了?
支撐著度過會議期間,很多時候昏昏欲睡,對於會後去三星堆遺址博物館,感到興趣缺缺。倒是九寨溝心嚮往之,聽說最近道路比較平坦順暢,路程沒有以前那麼辛苦了。
好吧。就衝著九寨溝,再欣賞一回三星堆的青銅巨人。
幸虧我對三星堆古文物沒抱多大期待,心想頂多再三會面,瞧瞧那挖出驚世奇物的土丘,青銅巨人的謎底不會就在遺址揭曉。我也不是研究古器物的專家,沒有學術上探勘的任務和自許,三星堆遺址博物館不過是旅遊九寨溝返程的休息停留點。
到了三星堆遺址博物館,老實說,真應了那句陳腔濫調:「相見不如懷念」。
美好的三星堆印象,全被那些裝飾得有如聖誕節的閃亮小燈泡,一眨一眨的紅光黃光,裝神弄鬼的怪異氣氛給徹底瓦解了。
怎麼會這樣?
在別處觀覽三星堆古文物都沒有的光怪陸離作風,在古文物的老家,反而準備上演聊齋似的。更料想不到的是,明明是自己收藏著,卻拿複製品展示給觀眾看,說嚴重一點,不遠千里而去的旅客,真有受騙上當的感覺。這可不是我信口雌黃,一位研究青銅器的台灣教授後來告訴我,除了博物館標示為複製品的展物,一些沒有標示的物件也是複製的,她曾經對博物館表達過「抗議」,當然,結果一點效用也沒有。
是因為真品都在專家研究中?保養維護中?出國巡迴亮相中?
或許,換個角度想,中國複製古文物的技術已經高超精良得真偽莫辨?難怪博物館外的廣場沿路都在賣青銅人像的複製品,可惜我嫌行李太重,只選了一個掌心大小的,又不諳此道,否則挑個大件的,當成擺設,一定也挺唬人。
新加坡亞洲文明博物館要展出三星堆古文物的消息我去年就聽說了,沒有特別想去看。在課堂上鼓勵學生們把握這「第一次在東南亞展示」的機會,印證上學期放映的投影片,所謂「蠶叢縱目」,有此一說,見三星堆青銅人像面具可知。
從新加坡河畔不知不覺散步到亞洲文明博物館,地圖上畫的距離比實際走來還遠。記得之前在博物館一樓臨河的餐廳露台吃過飯,新年期間不知是否營業。
走進博物館,六點多了竟然還燈火通明,有一種「三星堆古文物期待我去探望他們」的幻想心情。
決定先填飽肚子,臨河的餐廳就著舞獅的鑼鼓吃越南菜。習習涼風,吹得桌上的燭火如輕擺柳腰的舞女。
還是那些青銅人像最吸引我,四度相見,我不大讀解說文字,只單純地欣賞他們的造型。學者以前說耳垂上的孔可以證明這些是面具。我看著,怎麼也像耳環的孔洞,厚實的大耳,掛的是玉耳環?
那是一張張的臉,想像或寫實,變形誇大的臉。
夜晚的博物館有點詭譎,這些可能用來祭祀或做陪葬的明器的物品,件件都有耐人尋味之處。其中一件的後腦刻意鑿了缺口,好像被鈍器捅了一道,血和腦漿從那個破洞汨汨流出,直到不支死去。
陰氣從玻璃櫃裡滲出似的,青銅人的微笑。我仔細前後端詳,櫃子裡鏡面反映出我的臉。
很想像青銅人一樣露出微笑。
沒有文字,記憶就是一片空白嗎?沒有記錄,猜謎的遊戲可以一直玩下去,青銅人一付「我不告訴你」的洋洋得意。
曾經發生的事,失去了載體,日後追求意義也可以說是毫無意義。
掩埋與焚燬的那當下,便是意義的完成,千代萬年,再沒有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