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1/23

偏執

親愛的k

至今我仍沒有從購物的焦慮中完全解脫。一年多了呢!你說。

是啊。我在新加坡徹底發覺了自己對於物質的倚賴,近乎偏執,對於「怎麼可能買不到」的東西產生強烈的慾望,終於導致怨念。

「那個東西對你很重要嗎?」新加坡友人問。

比如突然想做菜脯蛋,買不到菜脯;突然想煎白帶魚,超級市場內死活就是沒有。問收銀台皮蛋放在哪裡,從他指的方向遍尋不著,再去確認,他說:「那裡沒有,就是沒有了。」

有人告訴我,應該去組屋區內的傳統市場(叫做「巴剎」)買。不過巴剎通常只在上午營業,懶得頂著太陽去採購。這是在台灣被寵壞了的消費習慣,乾淨明亮的櫥櫃,一覽無遺的菜色,物品的分類有它的規律,我不會在冷凍食品的冰箱旁邊看見洗髮精。

結果,嘴饞得把想吃的食物在腦海裡不斷擴大、擴大,簡直是自虐式的精神折磨。明明不能說「很重要」,「非吃不可」的東西,變成了海味山珍;從前一年難得吃幾次的水果,像是枇杷、釋迦,變成了王母娘娘的仙桃。

我想,是內心的空虛和不安,讓我不願意接受「華人為多」的社會也有欠缺食材的事實,而且偏偏是最具有「認同」意義的飲食。只要知道那些食物存在,不吃也讓我放心,宛如「以備不時之須」的穩妥。

孩子說我來新加坡之後,味口變好,吃得比從前多了。

是我心情開朗了嗎?

還是,食物填補了我茫然的心理呢?

吃得多,實則並沒有得到精神的滿足。我的理由是:家裡沒有微波爐,不方便吃隔頓的食物,能吃得下肚的,就都裝進去。

還有,這裡買東西、外食都沒有台灣那麼多選擇性,尤其是餐館,而非大眾食堂或小販飲食中心,菜單上的價格和結帳時的單據總價不同,百分之十的服務費,百分之七的消費稅,再加上無預期的,濕紙巾要收費、飲水也要收費。普普通通的餐館,一頓飯吃下來,「奢侈!」孩子說。

奢侈就奢侈吧。你能怎麼辦?吃是一種心理需求,這也是我在此間的覺悟。

從前很少把在餐館吃不完的食物打包帶走,嫌麻煩,而且總覺得帶回家重新溫熱了,也沒有在餐館吃的新鮮美味。如今有了匱乏的憂患意識,一粥一飯都是島外進口,來處不易,看在它昂貴的身價,也不應該隨便浪費。把奢侈的食物以節儉的心態對待,能吃便吃,吃不完再打包,即使麻煩也勉力為之,這算不算一種平衡呢?

前幾天在一個標榜「台式牛肉麵」的餐館,吃到比想像中美味十倍,離台灣風味只差十分的「台式牛肉麵」,生平第一回,把吃不完的水餃打包,真是到了克勤克儉的境界。

喝第一口湯,孩子學日本動畫的語氣說:「好令人懷念!」要我也喝一口牛肉麵湯,問我:「有沒有家鄉的味道?」

我說:「不錯。」

對於我這麼吝於讚美,孩子頗不以為然。說:「好吃就是好吃,媽媽不要只講『不錯』,這是新加坡最好吃的台灣牛肉麵!」

我點點頭。湯頭是不錯,新加坡的中式菜總帶點甜,是糖和味精調出來的人工甘味。嚼勁十足的麵條,才是教我「驚豔」,真的是手工桿製,紮紮實實。

接下來的水餃,著實有「媽媽的味道」了。好多年沒有吃過手工桿皮包的水餃,媽媽以前也經常做,年歲大了,我們幾個子女各自婚嫁,聚在一起吃飯時,總想著給我們張羅大魚大菜,水餃是匆忙時應急的食物,媽媽說:「你們小時候吃夠了吧!」

有時不依,不想讓媽媽為招呼我們吃頓好飯太操勞,就半堅持要吃水餃。又怕媽媽桿皮太費力,就乾脆買現成的水餃皮,過年祭祖時也湊合著包「機械皮」的水餃了。

孩子有幸,還趕得上外婆親手桿水餃皮的年代。為了省事,家裡包的水餃、包子個頭總是很大,皮厚餡料足,吃兩個包子就夠撐的了。孩子上幼稚園時,一天傍晚去接他回家,老師說,中飯時孩子和她爭辯今天吃的不是水餃,是餛飩,「水餃沒有這樣小小瘦瘦的!」孩子理直氣壯。有了外婆家美味的水餃,我們在餐館從來不會點吃水餃,難怪他沒見過「市面」。後來去山東,見到一籠四個的大蒸餃,才曉得爸爸傳授給媽媽的,貨真價實是山東品項,並不是媽媽偷懶,不願多包幾個秀氣的水餃,也不是擔心我們吃得少,故意把一隻隻餃子塞得密密嚴嚴啊!

在新加坡買到的冷凍水餃,其脆弱與不堪一煮,比台灣的餛飩還不如。第一回合,吃著滿鍋皮開肉綻,湯水裡雜著碎菜的東西,心裡作噁,硬著喉嚨吞下。第二次煮冷凍水餃之前,再三看包裝袋確認,沒錯,寫的是水餃;沒錯,烹煮方式一樣。這回不願意再勉強自己了,整鍋連剩餘的生水餃通通倒掉!

吃得到手工桿製的水餃,即使一個要價新台幣二十元以上,我也甘願了。那天下午,先是吃了一次點心,三片炸魚和馬鈴薯條組合成一道,菜單上是十八新元,完稅後超過二十一新元,折合新台幣超過四百元。看見那道菜的窮酸相,孩子說:「幸虧沒有點飲料。」聽著真使人心疼。先前有太多次「被搶劫」感覺的飲食經驗,孩子也變得要精明計較了。在新加坡的餐館不能只看菜單的價錢,一份食物的份量在菜單上是看不到的。我們還在組屋區的食攤被騙,菜單上的照片比端上桌的盤子大一倍,到現在還沒弄清楚論斤兩賣的海鮮是不是公斤制。

因為吃過「又被搶錢」的下午點心,晚餐的「台式牛肉麵」已經心滿意足,等到一份八個,個個實在的水餃擺在眼前,我們驚喜讚嘆,努力加努力,還是剩下兩個。

「能不能打包?」孩子問。

包兩個吃剩的水餃?我竟然「落魄」至此?

論價錢,不到新台幣五十元;既然是換了一趟MRT才到了此地,念它品質優異,厚起臉皮請店員打包吧。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我對食物的偏執,唯有以白居易的詩聊以自慰。學著清心寡慾吧,別淨想著彩雲琉璃,要安於當下的尋常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