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29

飛行千里來看你

蘇軾《洞庭春色賦》《中山松醪賦》合卷(衣若芬攝)


清晨四點起床,飛上海。看上海博物館丹青寶筏—董其昌書畫藝術大展",不只為了董其昌,為的是蘇東坡。
明年三月,即將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書藝東坡》,這是我的第九本學術著作,也是第三本研究蘇東坡的專書。《書藝東坡》裡探討的東坡書法作品共有五件,包括後世題跋最多的《天際烏雲帖》、有“天下第三大行書”美譽,僅次於王羲之《蘭亭集序》和顏真卿《祭姪文稿》的《黃州寒食詩卷》、內容最玄妙的《李白仙詩卷》、臨終前數月寫的《答謝民師論文帖卷》,以及篇幅最長(加上後人題跋,全長450.3公分)的《洞庭春色賦》《中山松醪賦》合卷。除了目前只存複製品的《天際烏雲帖》無法看到原件,我都希望親覽,眼見為憑。很幸運的,《洞庭春色賦》《中山松醪賦》合卷之外,我都觀賞過不只一二次,論述解析,稍有底氣。
寫作《洞庭春色賦》《中山松醪賦》合卷的論文時,便嚮往能夠拜訪所藏地吉林省博物館。論文先是出版英文版,為了取得圖片授權,輾轉聯繫到該館的研究人員,得知近期不會展出這件書蹟。詢問是否可以讓我購買圖像?對方說要請示上級。每一次聯繫,總要過些時日才有回音(說不在辦公室,打聽不到消息)。電郵和微信往來四個月,論文出版在即,我直接打電話給負責人,說明請求授權,負責人電郵回覆說:“我们与上级主管部门进行了沟通,意见是博物馆藏品知识产权的授权使用目前在法律层面上还不完善,暂不支持对个人进行文物藏品授权,望谅解。”我申請借調作品拍攝,結果是:“我们院藏品管理制度不允许对个人提供借觀作品和拍照。”
無法勉強,只能嘆無緣。《洞庭春色賦》《中山松醪賦》合卷所在藏地,是所有東坡書蹟身處最北之境。2016年應輔仁大學邀請,參加“王靜芝教授百歲誕辰紀念國際學術研討會”,我選擇撰寫研究《洞庭春色賦》《中山松醪賦》合卷的文章,原因歸結於兩個字─“東北”。我隨王靜芝老師學習書法,是認認真真恭恭敬敬三鞠躬拜師成為弟子,我這弟子雖然不材,“藝“不上手,但是“道在心胸。沒有“書家”的資格;做個“研究者”還行,也算不辱師門。王老師是東北人,出生於瀋陽。因王老師的介紹,結識老師的同窗好友,也是書法家篆刻家的劉迺中老師,兩位都是啟功先生的高足。劉迺中老師生前任職於吉林省博物館,正是《洞庭春色賦》《中山松醪賦》合卷由散落民間的“東北貨”入藏該館的鑑定學者之一。
滿清覆亡以後,為了支付開銷和籌措打算出國的旅費,末代皇帝溥儀從192211月開始,用賞賜給皇弟溥傑的名義,把宮廷收藏的書畫文物經由溥傑帶出紫禁城。1924年,溥儀被軍閥馮玉祥逐出紫禁城,暫居父親載灃的宅邸醇王府。溥儀後來逃往天津,那些陸續從皇宮帶出的書畫文物也被運往天津。隨著1932年溥儀就任滿洲國執政,書畫文物被運往長春。19458月,日本戰敗,滿洲國滅亡,溥儀倉皇準備出逃,留在長春“小白樓”的書畫文物部分流入市場,人稱“東北貨”,《洞庭春色賦》《中山松醪賦》合卷便是其中之一。
198212月,時任吉林市第五中學歷史教師的劉剛,將父親劉忠漢收藏的《洞庭春色賦》《中山松醪賦》合卷呈現給吉林的文史專家。據說劉忠漢是在長春市上購買此卷,又說劉忠漢曾經是滿洲國的軍人。1983113,劉剛將此卷捐贈給吉林省博物館。
《洞庭春色賦》寫的是黃柑酒,《中山松醪賦》寫的是松節酒,109442158歲的東坡從河北定州要往貶謫地嶺南,途中遇大雨,留阻襄邑(今河南睢縣),羈旅書懷,把自己創作的兩篇關於酒的賦寫在白麻紙上。
飛行3794公里,我抖落滿身上海的冷洌冬雨,終於,924年後,與你相見


2018年12月29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8/12/19

爛董



"爛董",也寫成"濫董",意思是明代書畫家董其昌(15551636)的贗品氾濫。他在54歲作的《嘉樹垂陰圖》題跋上,指出坊間已經有他的贗品流傳的情形,不過,他並沒有積極"打假"
董其昌非但不積極"打假",近三十年任贗品在市場以假亂真,甚至於,他自己就是提供者和製造者之一。
研究明清書法和繪畫,董其昌是一座繞不開的大山。舉凡書法名家的系譜脈絡建立、用禪家"南北宗"的觀念和語彙認識繪畫風格、前人書畫的真偽判定和命名,許多問題都彷彿"董其昌說了算",即使他是不是這些說法的原創者還存有疑慮,總之,你很難不受他的影響。
這種超級大咖,做為特別展覽的男主角絕對綽綽有餘。2005年在澳門藝術博物館有"南宗北斗─董其昌誕生四百五十周年書畫特展"2016年,台北故宮博物院辦"妙合神離─董其昌書畫特展"。今年,上海博物館的"丹青寶筏—董其昌書畫藝術大展",又是一件盛事。
"丹青寶筏"的展品包括傳世所見董其昌最早的畫作《山居圖》(35 )82歲絕筆的《細瑣宋法山水圖》卷,可以欣賞他一生致力融古開今的斐然成果。比較特別的是,策展人凌利中先生把"爛董"的現象掛在橱櫃裡,並置兩幅構圖相同的《林和靖詩意圖軸》(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和《疏樹遙岑圖軸》(上海博物館藏);兩幅畫題和內容一樣的《佘山遊境圖軸》;用嚴謹專業的學術研究方法,解析如何把上海博物館藏的董其昌《各體古詩十九首卷》和日本藏本對照考證,得知真正的作者是宋珏,等於是幫董其昌"打假"了。這讓我聯想到董其昌在《容台集》說的:
余書畫浪得時名,潤故人之枯腸者不少,又得吳子贗筆,借余姓名行於四方。余所至,士大夫輒以所收示余,余心知其偽而不辨,此以待後世子云。
啟功考查出十多位替董其昌代筆的人,這條資料裡說的"吳子",啟功認為是吳易。吳易借董其昌的名聲作假,收藏假書畫的人拿給董其昌看,明明知道是"山寨",還不揭穿,凌利中就是董其昌期待辨明真相的"後世子"吧。
不只董其昌,在他之前的沈周和文徵明都縱容自己的假作充斥。《明史》說文徵明"文筆遍天下,門下士贗作者頗多,徵明亦不禁。"他們有時讓門生友人代筆;有時為贗品題跋;有時還會買回贗品,助長了贗品的生產和流通。
用現代的觀點來看,董其昌是把自己當成品牌來經營。他三度進出官場,曾經擔任過皇子的講官,後來官拜南京禮部尚書,地位顯赫。官大學問大,慕名求字畫的人多,形成品牌效應。有供給需求和經濟價值,就有被學習、仿照、抄襲、假冒的可能。董其昌讓真假作品共存,保持多處貨源和數量,使得品牌銷售人和消費者各取所好,皆大歡喜。
值得考慮的是,當品牌站穩了市場,如何妥善管理,讓眾所周知的"造假"行為不打擊品牌聲譽?如何對自己的職業道德自圓其說?時代和地域不能允許董其昌像文徵明,對贗品只表現無奈或寬宥的態度,編一個同情作假、不擋人財路的理由。加上他教子無方,鬧出強占民女的糾紛,《黑白傳》、《民抄董宦事實》等書,落人"若要柴米強,先殺董其昌"的口實。
騙又騙,假又假,"爛董"也是文學的話題。筆記小說描寫,有個商人擔心買到假作,託人求見董其昌,親自看他創作,興高采烈帶回家懸掛。第二年,再到松江,經過府署,發現乘轎的官員和去年的"董其昌"大為不同,才大叫委屈。真董其昌知道了,憐憫商人的誠懇,替他揮毫了一幅。商人拜謝,帶真蹟回家,沒想到,人們竟然認為假董其昌的字比較好哩!
站在《佘山遊境圖軸》前,聽見旁邊的觀眾討論。甲說:"我看那幅好。"乙說:"專家說那幅是假的。"甲又貼近了玻璃一些,側偏著頭說:"我看挺好的呀!假的好。"

20181215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8/12/01

你掃我還是我掃你

衣若芬攝於南京,2018

宜賓燃麵


"我掃你。"他說。
我找出手機裡的微信二維碼,伸出手機靠近他的掃瞄器。
他搖搖頭,看也不看我一眼,說:"我不要加你朋友。"
哦。我拿回手機仔細瞧畫面,不是這個二維碼,用來付款的在另一個界面。
嗶一聲,付款成功,交易完畢。這位便利商店的青年伙計從我進店裡,垂著頭滑他的手機,悶悶咕噥著"歡迎光臨",到我取物走人,一次也沒正眼對我。
便利店的隔壁賣著四川的宜賓燃麵,門面很小,裡頭約莫就六張桌子。我坐到最後的一張空桌,填滿了所有店裡的空位。加了肉臊末、花生碎粒、葱花和調汁的乾拌燃麵,沒有預想的麻辣。我一邊喝著剛才在便利商店買的瓶裝水,一邊看著所有顧客的背影。兩位女學生,其他是年輕的上班族,大家都沈浸在手機的世界裡,不曉得有沒有注意自己的咀嚼。連面對面情侶模樣的男女也不曾交談。
店主可能是夫妻,妻子在客人進來,感應器發出"歡迎光臨"的聲音以後招呼點餐,送餐上桌後又回到店末端的廚房。能夠隱約聽見他們用方言說話,我喊了聲"老闆,買單!"沒見她出來。
想再喊她。一個穿藍條紋襯衫,黑色西裝褲的男士用他的手機掃向牆面貼的二維碼,收拾背包站起來,聽見"交易成功,謝謝光臨"的感應器語音,走出麵店。
原來是用這種智能的方式啊。我有樣學樣。
我曾經戲稱手機是現代人的"體外器官",裡面不但有個人通訊記錄,還有包括指紋、心跳頻率、睡眠品質等等數據資料。隨著電子錢包的普及,手機的"財產"意義更強化了。
聽說大陸有些商店不收現金,造成一些沒有手機、不習慣或拒絕電子錢包的人很大的反彈。在電視新聞裡,看見有老爺爺拿著人民幣紙鈔,對著鏡頭憤憤不平地喊:"這是國家合法的貨幣!憑什麼不收?你相信手機裡的數目字,不相信我們國家銀行發行的鈔票!"
對於像我這樣的外來人,電子支付在大陸有便利,也有不便。
1990年第一次去大陸。臨行前一直被有經驗的友人提醒,小心欺騙!人民幣像玩具假錢,外匯券不能隨便換,不要理路上搭訕你的人…。
果然,旅店外整天都有徘徊的"流動銀行"。冷不防貼近你,嘟嚷問你要不要換錢。我們只能用美金兌換外匯券,用外匯券消費,同樣的物品,用人民幣購買當然便宜得多,可是正規銀行不讓換人民幣,於是明裡暗裡換錢便是旅途生活的大事。
這些良莠參差的換錢人讓你覺得用外匯券是明顯的"呆胞"。我們不會去買昂貴的進口貨,那非得用外匯券不可;我們是同一般老百姓吃喝的呀!排隊買包子,好容易到了窗口,啊?要糧票?旁邊的大媽跟我說:"那麼我賣糧票給你得了。"
"這是什麼?"她接過我的外匯券。我說我只有這個。
她塞回給我,說:"這假的吧?"
下午兩點,所有的餐廳都結束午間營業,我買不到包子,只好想辦法換人民幣。
再訪大陸時,外匯券已經成了歷史名詞。在銀行換錢,行員把美金對著燈光前後翻看,說:"這不是假的吧?"
我一張一張謄寫美金紙幣上的序號在匯兌單,換回一疊百元人民幣,其中有幾張非常破爛,我要求更換,行員沒好氣地說:"都像妳不要,這要給誰?"
好了,無紙鈔無硬幣的時代來了,我擔心的是手機裡的餘額不夠;偶爾發生過"網路連接不給力"時的尷尬;不曉得該"你掃我還是我掃你還是掃牆壁"的失措。
話說那幾張非常破爛的人民幣紙鈔,有兩張被反覆拒收,我最後投進了廟裡的功德箱。現在,類似的情況不大會發生了,而且,添香油也可以掃碼,隨喜布施啦!

2018年 12月 1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