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博物館一景,攝於2009年
為準備詩人鄭愁予老師蒞臨新加坡,發表演說,以及和本地詩人杜南發、潘正鐳先生的對話會活動,最近重讀了鄭愁予詩集。
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 1923-1985)在《為什麼讀經典》(Why Read the Classics?)裡,為「經典」下了定義。「經典」是我們時常聽到人家說「我正在重讀」,而非「我正在讀」的作品。雖然是「重讀」,仍富含「初讀」的喜悅與發現。經典作品和我們的人生結合,成為我們經驗與記憶的一部分;每一次重讀,都召喚過往閱讀的時光,構成我們存在的意義。
而倘若真的就是「初讀」經典,因為我們已經耳聞其名,好像也就宛如讀過了似的,這被譏為「耳學」的現象,當下早就司空見慣。我倒以為,「耳學」也沒啥不好,連「耳學」也拒絕的話,我不要經典死亡,經典也會被遺忘的。
鄭愁予的〈錯誤〉被編入新加坡的初級學院「華文與文學」教材,也在大陸、台灣和馬來西亞的中學課本裡,很好奇老師們會如何教。我中學時喜愛這首詩,單從詩題就著迷─「錯誤」,我不要一個平淡無奇標準正確的人生,我寧可有錯誤,走彎路,山窮水盡後總有柳暗花明;年輕的最大本錢就是不怕浪費,還有,莫名其妙的自信。
叛逆的作法就是不讀「正書」,課本以外的都好看,越是大考越愛自虐式的掙扎。《紅樓夢》很長,總是斷斷續續地讀,初中三年級聯考前一氣從頭讀完一遍,被補習班老師規勸時,還大言不慚地說:「考上第一志願的高中太俗氣,我要考第二志願。」(其實自己沒能力的)
我讀的女子初中飛著青青紅紅的花蝴蝶,曖昧的性別遊戲是最佳的娛樂和八卦。誰是誰「那等在季節裏的容顔」?蓮花開落,我們比大觀園的女兒們還淘氣,調情─「小小寂寞的城」,「小小的窗扉緊掩」,能打開「聖女」的心,豈不快哉!
李白早說了:「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人人都做客於世,死路才是歸程。貪看各種早慧夭折的故事,或是以身相殉的絕決,天地間卻沒有一個值得的人,賴活著吧。「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管它是雄性荷爾蒙還是雌激素,經歷了錯誤,關鍵是要美麗。
那時,我注意到鄭愁予的〈情婦〉猶似〈錯誤〉的副篇:
在一青石的小城,住著我的情婦
而我什麽也不留給她
只有一畦金線菊,和一個高高的窗口
或許,透一點長空的寂寥進來
或許…而金線菊是善等待的
我想,寂寥與等待,對婦人是好的
所以,我去,總穿一襲藍衫子
我要她感覺,那是季節,或
候鳥的來臨
因我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種人
「寂寥與等待」,總是充滿在課堂裡。我有時窺看書桌腳邊的螞蟻;有時遙望窗外的木棉樹,被強風颳得啪啪作響的國旗…要嘛我當人家情婦,把個浪子糾成小生;要嘛我找個情婦,讓她的丈夫恨我入骨。我課堂上偷寫的「不倫」小說,讓好同學私下傳閱─「因我不是常常(下課後直接)回家的那種人」。
第一次去大陸旅遊,1990年。在蘇州認識了一位溫文儒雅「柳夢梅」型的江南紳士。他後來寄了幾乎透明的藤黃色紙箋給我,俊逸灑脫的筆跡:「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整首詩最後是他的簽名。
平生第一次有異性寫詩給我,我真不知該感動,還是該好笑。我回信問他:詩可是你寫的?
他老實回答:我抄來的。不知作者,只覺得美,適合妳。
我如法炮製,抄了「副篇」─〈情婦〉。
幸虧沒寄出去。
隔著海峽,難道我想嚇人做台灣情婦?
2014年,〈錯誤〉寫作60年,華甲風茂。「屬於熱帶,屬於青青的國度」,5月31日,「小小的島」新加坡,迎接鄭愁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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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5月17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4年5月17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