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若芬攝於樟宜機場 |
榴槤飄香的季節,我總是快步走過水果攤。
已經不必掩鼻和暫停呼吸,剖開的黃澄澄果肉也有視覺的美感,這「果王」有非常鮮明強烈的個性,讓人不能忽略它的「存在感」。
在台灣看過的榴槤是泰國進口的「金枕頭」,因為外型呈金黃色,大如枕頭。母親挺喜歡吃,聽說熱量高,能補身。
離家出國,才體會了食物的記憶和鄉愁。蚵仔麵線、牛肉麵,午夜夢迴,多想一起身推門出去,就能覓得解饞滿足。而離開新加坡幾天,我也念念不忘南洋的叻沙(laksa),有時登機前要來一碗;或是甫抵樟宜機場,顧不得回家,就找了店家大快朵頤。
只有榴槤,我不吃。不能說不敢吃,是不想吃,也不想試。
剛到新加坡教書那年,開學後一個多月便將近中秋節。貼心的課程助教送我一個榴槤口味的月餅。我捨不得馬上吃,放在冰箱裡,想等過節時和家人共享。
還沒到中秋節,整個冰箱裡都是濃郁的榴槤味兒。捱到中秋節,我和家人各吃了一口榴槤月餅,便不敢恭維了!榴槤月餅處理掉了,我的冰箱裡卻殘存了好一陣子的氣息記憶。這麼厲害的水果,好威猛,占據你的空間,發散張力呀!
幾年後,教到蘇東坡寫自己第一次吃新鮮荔枝的詩篇〈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東坡那麼平易親切,入鄉隨俗,吃荔枝、吃檳榔、吃野菜,到哪裡都能隨遇而安。我打趣說:哪天我也來模仿東坡,寫「X月X日初食榴槤」。一位男同學聽了,竟然送了一盒榴槤給我。我知道不能帶榴槤搭乘公共交通工具,大學裡也沒有市場,真不曉得他怎麼帶到學校的。
榴槤放在辦公室,藏不住,同事來談公務,立即嗅出了!我索性轉送給她,請她和其他同事分享。
「留幾塊給妳吧!」她說。
我搖搖頭,說:「我不吃。」
「老師是不想『流連』在這裡嗎?」學生問過我。
有此一說,在南洋迷上榴槤以後,會「流連」忘返,樂不思家。我呢?為了來日告老還鄉嗎?
我的同事們陸續換了國籍,他們笑著彼此握手說:「很高興我們又成了同胞!」
我經常被問到──換了國籍沒有?
也有關心我的讀者提到我的文學身份定位──妳寫的,是「台灣文學」?還是「新加坡華文文學」?
我的散文〈葉落結霜橋〉和〈風衣〉被選收於世華文學研創會出版的《新華文學大系》中;專書《南洋風華:藝文.廣告.跨界新加坡》獲得新加坡國家藝術理事會的資助,對於新加坡文友和藝文機構的寬懷容納,我心存感激!在現今身份流動和文化屬性多元的時代,只從本位主義式的國籍去認定和判別作家作品的歸類,難免有失狹隘。
那麼,我為什麼不敞開大口吃榴槤?為什麼不像其他人一樣,權衡利益,改換國籍,在此地真正落地生根?
如同李有成教授和張錦忠教授在離散研究(Diaspora
studies)領域指出的,母國和居住國之間,存在著第三空間,那是文化/文學生產的場域。從南洋回望台灣,距離拉長,拓展了我的視野,視野影響了我的觀念。我的「文化難民」的憂心,加上了「文化奶嘴」的思慮,化為自我期許的動力。書寫,成為我的日常,是我在第三空間遊晃的愉悅。
至於榴槤,英國女作家扶霞·鄧洛普(Fuchsia
Dunlop)的《魚翅與花椒:英國女孩的中國菜歷險記》裡,提到食物的口感,我想這是外國人接受中國菜的挑戰之一。食材本身的千奇百怪固然讓人瞠目結舌,見到食物,難以想像入口後會和唇齒舌喉接觸生發怎樣的感覺?榴槤是濕軟粘滑?還是柔嫰彈牙?我並不害怕品嚐,可就是不想。
或許,在潛意識裡,透過榴槤,我想試著讓自己做一個敢於拒絕的人。我的教養和成長背景,將我馴化成較為順從的性格。想到拒絕他人的請求和需要,便擔心令他人失望;也因為不懂得如何才是婉轉的回覆,便答應了事。結果,未必事事都能讓對方滿意,而我也吃了苦頭。
於是,我不想吃榴槤,讓隨和的自己有一個練習說「不」的機會。這也是個性強烈的榴槤教我的生存之道吧。
2016年 9月10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6年 9月10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