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平在新加坡(衣若芬攝) |
「人生不能重來,但是可以重疊。」我寫道。
去年11月8日,李永平老師榮獲華文文學星雲獎貢獻獎,我傳了Line簡訊向他祝賀,他傳來報紙的新聞照片,報紙上,李永平坐在南大華裔館前,手捧著書,抬眼向右前遠方,似有所思。他表示,特別喜歡這張在華裔館前拍的照片。我知道,他所坐的位置對他的人生意義非凡,一個50年前沒有進南洋大學的年輕人,半個世紀之後,終於以駐校作家的身份,回到了他夢想的雲南園。
就在他獲獎的一個月前,在歡迎他擔任南大中文系駐校作家的茶會中,他致詞談到最喜愛的中文字是「緣」。李永平的父親1938年從廣東移居南洋。1947年,李永平在砂拉越古晉出生。1955年南洋大學籌建時,他的父親也捐資相助,於是南洋大學成為李永平心心念念的學府。他說:嚮往就讀南洋大學,讀盡圖書館所有的藏書,寫一部現代的《紅樓夢》。
然而,他和南洋大學的緣份竟沒有台灣大學深厚。1967年,他赴台灣之前,還特地停留新加坡,在南洋大學徘徊,那時的圖書館,就是現在的華裔館。他說:父親在天之靈,也會對他這小子的本事感到安慰吧。最後,他情真意切地說:「謝謝我敬愛的養母──台灣!」
簽送給南大中文圖書館贈書時,李永平仍然激動不已,手抖得不能執筆寫字,我見狀趨前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冷,但他的話語熾熱。這人生的重疊,夢迴雲南園的幻境實況,多像他的小說場景。
李永平欣賞我「人生可以重疊」的想法,回覆道:「說得好極了。」還加上了一個笑臉符號。
我有時近距離和他交談;有時回到他的文字裡讚嘆。
9月15日是他的生日,去年是七十大壽,他不想慶生。得知他動過大手術,可能飲食有些禁忌,我煮了兩個水煮雞蛋,帶去辦公室給他,他開心地接下,一面又對年屆七十流露歲月感懷,皺起眉頭。話題一轉到寫作,他的精神馬上振奮,說《紅樓夢》是他不可或缺的枕邊書,經常從書裡獲得啟發,即使到新加坡教學幾個月,還把《紅樓夢》從台灣寄來。「《紅樓夢》,好偉大呀!我幾乎每天都讀。」他語氣昂揚。
我說:我去了古晉,才經田思老師介紹,曉得《吉陵春秋》寫的「吉陵」原型在古晉的印度街。「吉陵」是指印度裔(後來聽說這個kling有貶義)。可是,為什麼小說的用語遣詞那麼「中國」?那麼像鄉野奇譚?以致於我當年追看報紙刊載時,想像的《吉陵春秋》作者,是個北方老頭兒?
他哈哈大笑,隨後又「招供」似地,說那是年輕時刻意造作模仿而成的,現在覺得有「欺騙」之嫌,慚愧!
我直言道:「更有『製造』意味的,是《海東青》吧?《海東青》的下部會繼續寫嗎?」
他搖搖手,說:「現在準備寫的是一部武俠小說。」
我瞪大了眼睛,這是在「復古」嗎?但又想,這是小說家的自我挑戰哪!雖然說《吉陵春秋》、《海東青》是作者精心鍛煉字句的成果,有意擺脫作者本人的南洋背景,我覺得,這是作者的「角色扮演」,稱不上「欺騙」。小說取材的地域和故事來源也不是最重要的,要緊的是他的創意發想和經營布置。
從另一個角度設想,李永平為什麼要「掩飾」他的「邊緣/離散」身份,用「華化」的筆法,去靠攏華語文的「主流」呢?當他小說裡的「繆思」人物朱鴒做為一個聽眾或嚮導,在「月河三部曲」裡帶領讀者穿行往復婆羅洲,同時也像是和作者的內心情結對話,讓他釋放糾纏。我讀《大河盡頭》,能感到一種隱痛,像一顆長不出的智齒,作者不得不寫,嘔心瀝血,生死以赴,為了那終於得以妥協的自我和解。
武俠小說《新俠女圖》隨著作者9月22日離世未能全竟,讀目前刊載的楔子和第一回,我琢磨題目的「圖」字,可是一種呈示、譜錄的意思?圖繪總有畫家的心像,交映重疊於作品。少年李鵲、女俠白玉釵,藍衫書生蕭劍,浪人菊十六郎,舒展在圖卷,閉上眼,口中是那顆隱痛的智齒拔除後的絲絲血水鹹味。
李永平的骨灰依他遺願灑在淡水河。大河沒有盡頭,有的是融入大洋的海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