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8/29

定製我的機器人

机器人已经服务于职场。(衣若芬摄)

机器人已经服务于职场。(衣若芬摄)


去年有一則新聞在網絡上面瘋傳。說是日本發明了叫做"妻子"的女性機器人,出售不到一個小時就搶購一空。讀者紛紛轉發、議論、詢問價錢。

我也很好奇,于是就去日本的網站查詢,結果日本的新聞裏面並沒有開賣叫做"妻子"的女性機器人,相反的,流傳的是中國的機器人新娘。那個機器人新娘的照片就是中國研發的"佳佳";而日本"妻子"的照片很像大阪大學石黑浩教授研發的Erica

國際的高科技競賽帶著商機無限,中日都有同樣的假新聞,都聲稱對方國家首先量産了,這是一種反向的自我激勵嗎?

歌手Will Smith想吻女性機器人Sophia,不知道是出于戲劇效果的心理?還是他真的認爲可以享受一親芳澤的樂趣?Sophia,這個2017年被沙烏地阿拉伯給賦予國籍,已經像個明星,拍攝時尚雜誌照片的機器人,用一般女性常用的說辭:"先交朋友"來委婉拒絕了。

"交朋友",你想交個機器人朋友嗎?或者,像妻子機器人的假新聞暗示的一樣,解决生理欲求?

早在2007年,David Levy 就在他的書《與機器人的愛與性—人與機器關係革命》裏,談到這個話題。十年後,美國加州製造了叫做Harmony的女性性愛機器人,顧客可以選擇喜歡的膚色、髮色、身材定製,還可以設置她的個性特徵和語音。這,也就是某種程度上的"妻子"吧?你願意叫她"情人"

英國學者凱瑟琳.理查森(Kathleen Richardson)强調機器人倫理學,大聲疾呼停止製造性愛機器人,認爲是把人工智能機器人研發走到了歧途。充氣娃娃已經是對女性的極端物化,性愛機器人模擬人的皮膚質感,甚至有溫度,而且能和人對話,沈迷於這樣的玩具,會破壞人們在現實中的人際關係。

加拿大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也在她的小說《最後死亡的是心臟》描寫性愛機器人工廠如被支解的尸體陳列。喜歡性愛機器人的人可能會産生偏差的控制慾;或者相反地,更加逃避退縮,自我封閉。

Harmony的研發公司後來也製造了男性性愛機器人Henry,網上又瘋傳一堆假新聞。

學生採訪我,問我學習文圖學和當代生活有何關聯?我想,人類的關係網絡從"人類1.0"處理人與人的"人際"關係,擴充到2.0處理人與機器的"人機關係",再擴充到3.0,處理人與AI人工智能(包括互聯網、虛擬世界)的關係。文圖學觀察文本和圖像,視覺影像是人工智能的重要環節,人臉辨識乃至於機器人的語音回應,都得靠圖像分析。

人類3.0的時代,非人型的機器人幫我們掃地、自動化烹飪、檢索日常的訊息、搬運物品、建築房屋,讓我們節約時間和力氣。我們純粹把它們當工具使用,談不上情感的交流。

人型的機器人(humanoid)仿真度越高,越必須克服"恐怖谷(uncanny valley)效應"。對於像人的人造物,每個人的心理接受情況不同,明明是個假人,却又能說出人話,還對答如流,起初好玩,然後覺得不舒服。如果是個不斷進行深度學習的人工智能機器人,一旦雷蒙德.庫茲韋爾(Raymond Kurzweil)說的,無法想像和控制的奇點(singularity)來臨,超級智能的掌控權是否還在人類手中?

以撒.艾西莫夫(Isaac Asimov)提出的機器人三大原則第一條,就是機器人不能傷害人類。人類在使用機器人時,也必須懂得保護自己。石黑浩說研發具有自我意識的機器人的目的之一,是爲了瞭解人類,他還製造了一個自己分身似的機器人代替自己去開會。南洋理工大學Nadia Thalmann教授研發的機器人Nadine也是用自己的外表爲模型。

假如我能完全不在乎"恐怖谷",定製一個"衣若芬機器人"或許挺不錯,可以替我去演講和教課,就不用戴口罩和擔心新冠病毒了。

 

2020829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20/08/16

2020/08/15

僵屍粉

 


動輒"十萬加""粉絲"量、"直播帶貨"秒破上億元人民幣的熱銷量、現場排隊一個半小時才進得了的網紅餐廳…你對這種現象,已經見怪不怪了吧?

網路指尖經濟時代,拼的是人海戰術,渴求的是流量轉化成紅利。加上人們的從眾和怕輸心理,還沒有親身體驗,先上網蒐評價,從日常生活的吃什麼、玩什麼、看什麼、讀什麼,到生涯規畫的大學選填科系、工作城市、移民國家…無不可參考評價,讓數據幫你做決定。

數據背後,是他人代替你試錯的結果嗎?

很多人知道,親身體驗後給的差評能夠被協商和補償"漂白"成好評。告訴你"如果買到假貨,加倍理賠"的商家,一口氣給你寄來了兩雙運動鞋。你想想,雖然是山寨版,這等於買一送一,湊合著穿,也就沒必要追究。這種好評,還算帶著模糊的人情。

更多的點讚,是人手?還是機器手?

我的Podcast節目"有此衣說"第一集發布不到兩分鐘,就接到了第一個訂閱。還在考慮要不要調整內容重錄;還沒聽過經由網站平台播出的效果,這個"粉絲",是等在後台,迫不及待聽完八分鐘的節目嗎?

顧不得節目,我端詳著這個訂閱者的頭像照片。她被茂密的樹叢和玫瑰花包圍,深褐色長髮垂於胸前,雙手環膝坐地,隱約露出四分之一的面龐,手臂和小腿修長,雙足潔白。乍看之下,她貌似全裸,好一個誘人的森林女神!

她是我的"僵屍粉"( Zombie fans)

我的節目有個系列叫"陪你來讀蘇東坡",是華語朗讀蘇東坡的詩詞散文,以及相關人物,比如歐陽脩、蘇轍的作品。我想,古典文學的韻律感眼睛是看不出的,即使不逐句解釋文字,隨著語音起伏,作品的抑揚節奏和意蘊感受或許能潛移默化,讓人暫時拉開和現實的距離。又或許,還能陪伴失眠的人們緩解緊張焦慮的情緒,安定心神。

這位森林女神能欣賞我的節目嗎?

顯然,她是平台系統自動推送給我的"禮物",做為鼓勵上傳節目的獎賞,歡迎我進入看似渺茫無人煙的網路森林。我並不孤單,女神like我呢!

三天後,我的節目下方出現英語留言,建議我應該到某個網站瞧瞧,增加多一些聽眾。大概又是平台系統自動推送給我的,我不敢直接點擊留言裡的鏈接,先查查那是個什麼網站。不出我所料,花錢購買"僵屍粉"。吳修銘(Tim Wu)的《注意力商人》指出了搶奪用戶注意力的商業競爭本質,買"僵屍粉",就是鋪設一片假花假草,吸引偶來閒逛的人成為真正的用戶。

"僵屍粉"的情況十多年前就披露了,我和一般觀眾一樣對這種人為製造嗤之以鼻。較多曉得個中運作的機制以後,覺得在"什麼都可以賣"的時下商海,"僵屍粉"只是其中供需的場景之一。現在很多平台,比如YouTube,對於異常暴增的訂閱量,和大量訂閱,觀賞次數卻寥寥無幾的情況會加以防範阻止,對節目上傳者有所約束,以取得視聽大眾的信賴。  

"僵屍粉"是機器人嗎?可以設置自動留言嗎?訂閱量已經不是最關鍵,你看YouTube的條規:"過去12個月內的有效公開影片觀看時數超過4000個小時。頻道訂閱人數超過1000",就可以參加YouTube合作夥伴計畫,植入廣告、招募會員。花錢買再多"僵屍粉",如果沒有實際觀看的時數就達不到標準。

倒是還有另一種買賣真人"活粉"的生意正在進行著。像是出售/併購,把經營的網站用戶資訊和數據"打包",轉移給接收者。有了真人的資訊和數據,能夠做精準廣告投的。這些"活粉"被搬運到別的平台,會不會變成"僵屍粉"呢?

在網上作業,常被要求在方格內勾選,或是拖動滑塊,來證明"我不是機器人"。曾經一次買機票,被多次要求證明,看圖選出"以下哪幾張照片裡面有狗?""以下哪些是橋?"起初不明白為什麼這麼麻煩,直到聽說電腦搶購演出門票的程式,"活粉"還要靠"非人"哩!"僵屍粉"?就算了吧。

 

2020815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20/08/09

2020/08/01

有此衣說-衣若芬【陪你來讀蘇東坡】-16 東坡黃州詞

什麼都可以賣

一隻日本網紅狗的毛被團成球售賣


剛興起電子商務的時候,有個平台的口號是"什麼都可以賣,什麼都不奇怪!"我能想到的"奇怪"東西都還是一些實體的物件,比如二手貨,用過的化妝品、穿過的鞋子、舊照片…類似"資源回收再利用"的概念。

直到許多年前,有個學生很興奮地告訴我,他把我教學的講義和簡報PPT上傳某網站,賺了一百元人民幣─啊?上過課的教材已經是"垃圾"了嗎?攪盡腦汁,把略為複雜艱深的內容,加上大補元氣的輔助用料,累積十數年的學生反饋修訂,細火慢燉,熬出的"雞精",在走出考場的那一秒,化為糟粕。能夠上網拍賣,可見我的"產品"還是有"市場"的呀!

難怪網上有買賣課本的,有(完整)筆記、考古試題的話,價錢更好。

唸大學時有一位專門供應"營養學分"的老師,規定每個修課的學生應該買他的書,並且由助教蓋章登記,凡是完成"交易"的,不上課也沒關係,反正期末考試是開卷考,翻書抄答就一定及格。這位老師有先見之明?曉得學生會找中古書充數,所以經常再版,簽名蓋章"驗明正身"。我沒選過他的課,光耳聞他的作法就頗為不屑─這是做生意嘛。聽說他講課很認真,願意好好學習的話,其實收穫出乎意料。他的作法,是先滿足一些投機取巧的學生,留在教室的,才是"真愛"。結果有的買書的"用戶"後悔沒"物盡其用",即使得到學分了,第二年老老實實聽講。

這位老師的操作方式,放在當下互聯網經濟框架裡想,是把"產品"細分為"物質"()"知識"(授課)"服務"(計分)"經驗/體驗"(聽課),並且隨用戶的需求和興趣自由搭配組合。有了物質當基礎,服務是必然的,也是購買行為的附加價值。至於要不要善加物質的獲利效應,就看用戶的心態和眼界。

我們平時買的很多產品,不也是類似的情況嗎?有時我們的目的是服務,於是付費買產品/設備,可是忽略了產品能給予我們的更多知識與體驗。拿使用手機來說,你買手機是為了打電話?隨時追劇?聽看新聞?拍照?

2018年我應邀去美國斯坦福大學講學,課程結束後去日本大阪和東京的博物館庫房調閱作品,工作大功告成,卻在關西機場被阻止登機。

我的美國簽證過期了!

出發前,我還向大學諮詢過,簽證是7月底到期,在那之前,我可以居留美國沒問題。

但是我沒想到,一旦出境,我的簽證就失效了!

我拿出斯坦福大學的工作證,說我必須回去,我還沒辦離校手續呢!

地勤人員幫我打了幾個電話,都說:妳沒有簽證,不能登機。"

還有三十分鐘。女士,妳要重新辦好入境簽證,改天再來嗎?

我腦中一片空白…。

地勤人員翻看了我的證件,突然想起:妳可以申請電子簽證啊!

拿手機拍護照,上網填寫個人資料,上傳照片,刷卡付費,接收確認回覆,再顯示給地勤人員─十多分鐘搞定!

我懷揣著手機,背起隨身行李,一路朝登機口狂奔…我從沒想過手機這樣有用!

自從被一個"偽視頻"引發我做播客(Podcast)和上傳YouTube之後,網路系統的演算法自動向我推送如何利用流媒體(Streaming media)致富,獲取流量紅利帶來的一桶桶金,在家躺著睡覺也能快快賺錢,實現財務自由的視頻和訊息。

這樣的"標題黨"真的很誘人,尤其是封面的人像幾乎都是開心滿足的青年男女,要來"揭密""傳授絕技",話題又是大家最感興趣的被動收入(Passive Income),告訴你零成本、低門檻、無須學歷,只要手機上網,人人都能輕鬆進帳。

21歲高中畢業的俊帥小伙子、銀行上班一年半辭掉老闆的小資女、不堪超長工時折磨的海外IT公司"社畜"…都來現身說法。先收集你的電郵地址,觀賞免費影片,然後鼓勵你加入會員、購買他們的線上課程。他們賣的虛擬產品包括技能?經驗?知識?服務?看你怎麼判斷。

什麼都可以賣。那位賣我的教材和PPT的學生現在不曉得怎樣了?我也忘了聽到"妳的課值一百塊人民幣"時,我是怎麼回應的了。

 

202081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