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完全聽信查票員說的「一個小時又十分鐘」的車程;如果車窗能打開,讓我們能探出頭去,對照月台上的站名和車上的廣播;如果不光貪看風景;如果不只顧著閒聊;如果行前多打聽清楚;如果不那麼興奮而忘其所以;如果……
此時此刻的我們,就會在預定前往的Sigulda鎮上,悠哉悠哉地閒逛。
而不會前途渺茫地沿著鐵道,頂著烈日,數著枕木,走著。
離開首都Riga,好像才真正進入拉脫維亞,一個純拉脫維亞語的世界。上火車後不久,我們就發現:車內沒有英語廣播。拉脫維亞語的音調迭宕起伏,歌詠似的,很是好聽。
可惜一點聽不懂。
那麼,怎知該下車呢?
匆匆忙忙趕上這班車,沒來得及買票,等查票員來,我們老老實實請求補票。罰款還算合理,長得像馬鈴薯的中年婦女查票員,英語還能溝通。我們告訴她,要去Sigulda,怕發音不正確,拿地圖指給她看。她喃喃自語,似乎在調和腦袋和嘴裡的翻譯功能,先小聲說一遍拉脫維亞語,然後把英語「釋出」。
這班早上七點五十左右開的火車,依她所說的「一個小時又十分鐘」,到Sigulda大概是九點多一些。
於是放心了,東張西望,車上乘客稀少,而且奇特,這節車廂女性居多。高頭大馬的拉脫維亞女性,有的低頭看書;有的輕聲交談,臉上總有股堅毅的神色。
這是因為過去曾經被共產黨統治過嗎?還是被稱為「波羅的海三小國」之一,習於悍衛家園的勇氣?
聽到Sigulda,我們手忙腳亂收拾相機和地圖下車。
落腳的,不是月台,而是鐵軌旁的荒草地。
火車很快關上門急馳而去。
我們看見對面像巴士車站的水泥亭子,這個地方真新鮮,一點不像旅遊書推薦的「景點」。
沒有月台,更沒有車站建築,四周荒草蔓生,隨意開著些黃白紫紅的野花。
遠望水泥亭子上褐底白字的站名,「S…」
是咯,Sigulda古鎮一日遊現在開始,先拍一張以「車站」為背景的紀念照。
再靠近一點,看清楚「站牌」上的字…
咦─?
Silciems?
不是Sigulda?不是?不會吧?
地圖上沒有這個站名,難道是搭錯車?
應該不會,明明還補買了車票,說好了要去Sigulda。
啊~明白了!
剛才的廣播是說:「Silciems,下一站,Sigulda─」
我們一聽見Sigulda,算算時間差不多,就提前下車了。
也就是說,要下一站才會到。可是,這一站,有多遠呢?
草地兩旁是樺樹林,所謂的「路」,在鐵軌下方的樹林間,而且像是便道,狹窄的土路。
順著這土路,也許可能遇見經過的人車;也許可能離軌道愈來愈遠,最後得救;或是迷失方向。
所以,沿著火車道,還是比較保險。至少,下一站就到。
只不過,這一站是多長的距離呢?
蜂蟲在耳邊嗡嗡叫,絲微的風輕拂雛菊,卻沒有一點涼意。
先是一步一枕木,日頭愈來愈熾熱,心想前面轉彎處就是目的地了吧?轉了幾次彎,風景依舊。方才在車內好正以暇,未料此際人在風景中。
萬一突然有火車駛來,該朝哪兒避難呢?
於是一步兩枕木,步伐放大,速度加快,別無旁騖,走─走─走。
拉脫維亞的鐵道工程製造得真好,枕木間的距離整整齊齊,沿途也乾乾淨淨,沒有垃圾。
沒有垃圾,也表示,沒有人煙。
幸好是夏季,光天化日,四十分鐘走過,無驚無懼。專心在「走路」,走到地老天荒,走到地久天長,走到忘了未來,走到忘了正在走路。
後來呢?
當然,我回來了。
鐵道邊遺世獨立的簡陋屋舍,一位努力比手劃腳指點我們方向的白衣婦女陪我們爬上草叢土坡,再往前走,有巴士去Sigulda。我猜她那麼說。
想謝謝她,伸手進背包裡,是鐵道間的石頭。我笑而無語,還是讓拉脫維亞鐵道間的石頭陪伴我,繼續走下去。
2010年8月15日,新加坡「聯合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