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研究室的東西,我考慮著,什麼是「身外之物」。
如果身都沒有了,任何東西,都是「身外之物」。
像是幽魂歸返舊地,我坐在滿室的書籍和雜物中,不能存有眷戀地不斷丟棄。
書籍最好安排,有些交給圖書館,與更多的讀者分享。難的是與我的成長相繫,那些獨一無二的「雜物」。
高行健幾次在文章裡寫到他銷毀母親的相片的事。對過去的自己與親人斷然的割裂,一時或許痛快,日久天長,卻被記憶占去了更大的心理空間。
放置在研究室櫥櫃裡的,竟然是我此生至今所有的回憶,而我,視它們為遺物了。
婚後搬離娘家,進入研究所工作後,有一段期間幾乎半年就得搬一次家。直到有了自己的房子,孩子有天突然問:「我們什麼時候再搬家?我們怎麼不搬家了呢?」
每一次遷移,就要清理出許多人生的廢棄物,有些實在不忍分離的紀念品,就這麼一袋袋、一箱箱地屯積在研究室。當時曾經想:下次它們「重見天日」,是我退休離開,或是亡故之後吧。
閒置在某個角落,即使沒有取出觀看回味,反正「它在那裡」,就覺得心安,覺得隨時任由聽候「召見」,擁有滿足感。
如今,在人生的轉折處告別蝸居十年的研究室,好像提前面對了他年的遺物。為我處理這些東西的人,會是誰呢?我的孩子?我的家人?他們會怎樣對待這些東西?
在我生命途中加入的丈夫和孩子,不會明白為何有那麼多其貌不揚的大小石子,有的裝在肥皂紙盒;有的盛在蓋子幾乎斷裂,難以覆上的塑膠盒裡。不會認識留下那些稚拙的筆跡,說「這個暑假你再不來找我玩,我就再也不理你了」的寄件人。不會注意原來許多課堂的筆記本,零星塗鴉著男男女女的側臉,在詩經的歌詠裡,發洩著我無端的惆悵;在文字學的疑惑裡,暗藏著我的小說節要。
忘了地點的風景照片,記不清名字的「影中人」。連我也不明白,高中三年的課本,除了我熱愛的「國文」,我還保存了「家政」做什麼?
來不及細想與緬懷,朝陽射進研究室的百葉窗時,我就在大肆「清倉」,向紀念、向回憶、向過去的自己,以丟棄做為告別的儀式。
從細胞皮屑到血肉軀幹,我一點一點地在遺物前消解,也想把自己放入垃圾袋,掩埋或是火焚。這世界,非但沒有我的「身外之物」,之於我,也空無一物了。
《联合報》(2008年7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