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6/17

遺物







整理研究室的東西,我考慮著,什麼是「身外之物」。

如果身都沒有了,任何東西,都是「身外之物」。

像是幽魂歸返舊地,我坐在滿室的書籍和雜物中,不能存有眷戀地不斷丟棄。

書籍最好安排,有些交給圖書館,與更多的讀者分享。難的是與我的成長相繫,那些獨一無二的「雜物」。

高行健幾次在文章裡寫到他銷毀母親的相片的事。對過去的自己與親人斷然的割裂,一時或許痛快,日久天長,卻被記憶占去了更大的心理空間。

放置在研究室櫥櫃裡的,竟然是我此生至今所有的回憶,而我,視它們為遺物了。

婚後搬離娘家,進入研究所工作後,有一段期間幾乎半年就得搬一次家。直到有了自己的房子,孩子有天突然問:「我們什麼時候再搬家?我們怎麼不搬家了呢?」

每一次遷移,就要清理出許多人生的廢棄物,有些實在不忍分離的紀念品,就這麼一袋袋、一箱箱地屯積在研究室。當時曾經想:下次它們「重見天日」,是我退休離開,或是亡故之後吧。

閒置在某個角落,即使沒有取出觀看回味,反正「它在那裡」,就覺得心安,覺得隨時任由聽候「召見」,擁有滿足感。

如今,在人生的轉折處告別蝸居十年的研究室,好像提前面對了他年的遺物。為我處理這些東西的人,會是誰呢?我的孩子?我的家人?他們會怎樣對待這些東西?

在我生命途中加入的丈夫和孩子,不會明白為何有那麼多其貌不揚的大小石子,有的裝在肥皂紙盒;有的盛在蓋子幾乎斷裂,難以覆上的塑膠盒裡。不會認識留下那些稚拙的筆跡,說「這個暑假你再不來找我玩,我就再也不理你了」的寄件人。不會注意原來許多課堂的筆記本,零星塗鴉著男男女女的側臉,在詩經的歌詠裡,發洩著我無端的惆悵;在文字學的疑惑裡,暗藏著我的小說節要。

忘了地點的風景照片,記不清名字的「影中人」。連我也不明白,高中三年的課本,除了我熱愛的「國文」,我還保存了「家政」做什麼?

來不及細想與緬懷,朝陽射進研究室的百葉窗時,我就在大肆「清倉」,向紀念、向回憶、向過去的自己,以丟棄做為告別的儀式。

從細胞皮屑到血肉軀幹,我一點一點地在遺物前消解,也想把自己放入垃圾袋,掩埋或是火焚。這世界,非但沒有我的「身外之物」,之於我,也空無一物了。
《联合報》(2008年7月3日)

心流

我知道我會離開,遲早。

按下電動車窗,刷卡感應,閘門升起,駛向第一個強制減速突坡,我故意扭開了音響的聲量,任憑車窗大敞。

高高隆出的水泥突坡,曾被譏為「落胎坡」,有必要築得那麼高,讓坐在車裡的孕婦被彈震得險些流產嗎?我沒有減速,繞過那條狹長的突坡,從強制勢力所不及覆蓋的尾端穿行。

這次我回來,是為了離開。

有人說,在研究院區裡要特別小心開車,隨便一擦撞,都是國際級的大學者。賠不起,他們寶貴的玉體和生命。

而我卻從不願意屈從在限定的時速下,在這個人自覺應該高於禮儀規範的環境,小小的使壞輕而易舉,反正也沒多少人理睬你。

頭腦脹痛,我騰出左手揉著太陽穴,一晚沒睡好,掛念著要向提拔我,力促我進研究單位的老師報告,謝謝老師的栽培,很抱歉,我要離開了。

聽過了許多次,入選那天激烈的競爭,有人阻攔,說我個性活潑,不適合待在研究室。我的老師辯駁,說我內向文靜,能潛沈做學問。有人說我喜愛文藝,(我能嗅出「文藝」二字的酸味),老師說我很用功讀書。

和老師其他能言善道,在餐席上談笑風生的女弟子比起來,我大概真的是屬於內向文靜一類的,經常心不在焉,飯局中一點也不夠投入的「狀況外」姿態,讓其他同桌的老師懷疑我是否冷眼旁觀,準備把眾生群相寫進我的小說。我笑了笑,趕緊舉起酒杯陪罪,覺得自己真有風月氣。

我並非輕視那樣的聚會場合,只是應酬不來,算是沒見過識面吧。一旦要社會化,就顯得太過努力交際。也可能是懶散,很想逃避無心處理的人際關係。

那種人際關係裡,存在著階級與權力的抗衡,我以為接受老師的善意安排是最簡單的方式。直到我年過四十,才敢在老師面前頂撞,對於老師指出我研究方向的調整,表達了寧可堅持走別人不認同的路。

我說:當年老師不願意進研究院,不投注別人認為值得研究的經學,而選擇了被歸為「旁門左道」的範疇,數十年累積的成果,不也開疆闢土,獨樹一幟了嗎?

老師的表情有點驚訝,在眾多女弟子群邊緣的我,向來不大愛爭論,老師在研究所裡開刊物的編輯會議,聽了他人對我研究的批評,特意前來告訴我,提醒我,而我卻不大受教。

兩人座的沙發塞滿老師龐大的身軀,我直言對自己研究工作的興趣和信心,研究室的冷氣機呼呼作響。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雖然我懷著對老師感恩的心,但實在無法抹去那巨大的陰影。

明明不是乖孩子,只因為擔心違反長輩的期望,而多半沈默以對。我不經意流露的違抗本性,是讓我解脫了?還是加緊了約束?

旁人看來,把我推舉進研究單位是老師對我的抬愛,也是我的福氣。率爾離職是我辜負,於是我道歉。

整晚惡夢連連,天明後終於鼓起勇氣,打了電話。

老師起初說:「妳到那裡能做什麼研究?」在我解釋之後,給予了祝福。

「謝謝妳掛電話告訴我。」老師說。

這次我回來,是為了離開。

離開之前,為了那一通稟報的電話,輾轉反側的惡夢令我墜入了最底層的心流,我不曉得怎樣泅泳上了岸,渾身濕透。

「別說我應該放棄 應該睜開眼
我用我的心 去看去感覺
你並不是我 又怎能了解
就算是執迷 就讓我執迷不悔

我不是你們想的如此完美
我承認有時也會辨不清真偽
並非我不願意走出迷堆
只是這一次 這次是自己而不是誰。」

車內放縱著王菲的歌聲,不管是不是「執迷不悔」,這一次,是我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