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會離開,遲早。
按下電動車窗,刷卡感應,閘門升起,駛向第一個強制減速突坡,我故意扭開了音響的聲量,任憑車窗大敞。
高高隆出的水泥突坡,曾被譏為「落胎坡」,有必要築得那麼高,讓坐在車裡的孕婦被彈震得險些流產嗎?我沒有減速,繞過那條狹長的突坡,從強制勢力所不及覆蓋的尾端穿行。
這次我回來,是為了離開。
有人說,在研究院區裡要特別小心開車,隨便一擦撞,都是國際級的大學者。賠不起,他們寶貴的玉體和生命。
而我卻從不願意屈從在限定的時速下,在這個人自覺應該高於禮儀規範的環境,小小的使壞輕而易舉,反正也沒多少人理睬你。
頭腦脹痛,我騰出左手揉著太陽穴,一晚沒睡好,掛念著要向提拔我,力促我進研究單位的老師報告,謝謝老師的栽培,很抱歉,我要離開了。
聽過了許多次,入選那天激烈的競爭,有人阻攔,說我個性活潑,不適合待在研究室。我的老師辯駁,說我內向文靜,能潛沈做學問。有人說我喜愛文藝,(我能嗅出「文藝」二字的酸味),老師說我很用功讀書。
和老師其他能言善道,在餐席上談笑風生的女弟子比起來,我大概真的是屬於內向文靜一類的,經常心不在焉,飯局中一點也不夠投入的「狀況外」姿態,讓其他同桌的老師懷疑我是否冷眼旁觀,準備把眾生群相寫進我的小說。我笑了笑,趕緊舉起酒杯陪罪,覺得自己真有風月氣。
我並非輕視那樣的聚會場合,只是應酬不來,算是沒見過識面吧。一旦要社會化,就顯得太過努力交際。也可能是懶散,很想逃避無心處理的人際關係。
那種人際關係裡,存在著階級與權力的抗衡,我以為接受老師的善意安排是最簡單的方式。直到我年過四十,才敢在老師面前頂撞,對於老師指出我研究方向的調整,表達了寧可堅持走別人不認同的路。
我說:當年老師不願意進研究院,不投注別人認為值得研究的經學,而選擇了被歸為「旁門左道」的範疇,數十年累積的成果,不也開疆闢土,獨樹一幟了嗎?
老師的表情有點驚訝,在眾多女弟子群邊緣的我,向來不大愛爭論,老師在研究所裡開刊物的編輯會議,聽了他人對我研究的批評,特意前來告訴我,提醒我,而我卻不大受教。
兩人座的沙發塞滿老師龐大的身軀,我直言對自己研究工作的興趣和信心,研究室的冷氣機呼呼作響。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雖然我懷著對老師感恩的心,但實在無法抹去那巨大的陰影。
明明不是乖孩子,只因為擔心違反長輩的期望,而多半沈默以對。我不經意流露的違抗本性,是讓我解脫了?還是加緊了約束?
旁人看來,把我推舉進研究單位是老師對我的抬愛,也是我的福氣。率爾離職是我辜負,於是我道歉。
整晚惡夢連連,天明後終於鼓起勇氣,打了電話。
老師起初說:「妳到那裡能做什麼研究?」在我解釋之後,給予了祝福。
「謝謝妳掛電話告訴我。」老師說。
這次我回來,是為了離開。
離開之前,為了那一通稟報的電話,輾轉反側的惡夢令我墜入了最底層的心流,我不曉得怎樣泅泳上了岸,渾身濕透。
「別說我應該放棄 應該睜開眼
我用我的心 去看去感覺
你並不是我 又怎能了解
就算是執迷 就讓我執迷不悔
我不是你們想的如此完美
我承認有時也會辨不清真偽
並非我不願意走出迷堆
只是這一次 這次是自己而不是誰。」
車內放縱著王菲的歌聲,不管是不是「執迷不悔」,這一次,是我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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