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依舊」在北京故宮寶蘊樓前演出場景 |
我的手機告訴我,2015年10月13日,我創下了個人一天行走的紀錄,從早上五點半,到半夜十二點,我總共走了30526步。如果一萬步相當於7公里計算,我走了超過21公里!
那超過21公里的距離,接近於橫穿半個新加坡。不過,我的身體移動空間並沒有想像的遙遠,我主要只在北京故宮裡,來回遊觀,從天色濛亮,到夜幕漆黑。
「為這平生一二回」(刊2015年10月17日《聯合早報》),我在故宮西南邊的武英殿外苦候6個多小時,為一睹「列女圖」、「重屏會棋圖」等傳世名品。然後穿過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進入乾清門,繞過乾清宮,到故宮東北邊的延禧宮,瀏覽有關編纂《石渠寶笈》的史料。
天空是人們說的「閱兵藍」,陽光將宮殿的琉璃瓦照耀得燦爛奪目。出了延禧宮,我租了一個導覽器,手掌大小的塑膠扁盒,上貼有故宮的地圖,每到一處「景點」,導覽器會感應,亮起小紅燈,自動播放該地的解說,清晰扼要。雖然以前也參觀過幾次故宮,最近連續兩年我三度進京入宮開會,較有餘裕在朝廷內外行走,加上導覽器的協助,除了時常被遊客伸長了的自拍棒打到頭,還是挺愉快愜意。
就這麼南北東西把故宮逛了個遍,彷彿熱身似的,為了迎接晚上的特別節目──「故宮人」自編自演的院史話劇,「海棠依舊」。
初次聽到「海棠依舊」的劇名,立即想到李清照的詞〈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向我介紹的李在中先生是李霖燦先生的公子,李霖燦先生的《中國畫史研究論集》是我學習美術史的啟蒙書之一,他發現台北故宮博物院鎮院之寶的「谿山行旅圖」上有「范寬」的落款,更是我講述題畫文學不可忽略的一件要事。從李在中先生口中說出的「李莊」、「北溝」……這些我以前在書裡讀到的地名,一下子變得活靈活現。那一頁故宮文物避難播遷的歷史,如今有了話劇「海棠依舊」,讓參與護送文物的前人,發出了時代的聲音。
尤其特別的是,這一次「海棠依舊」演出的場地,正是文物裝箱準備遷移的起點──「寶蘊樓」。寶蘊樓位於武英殿西邊,隔著內金水河,平時不開放參觀,是一棟今年剛好滿百年的西洋風格建築,原本為故宮博物院的前身「古物陳列所」的典藏處。
託友人之福,就在我離開北京之前的幾小時,我坐在寶蘊樓前的觀眾席,躬逢其盛。兩層樓高的紅色磚房,潔白窗框,樓前左右正好有兩株海棠,「海棠依舊」,原來如此。
1933年到1949年,故宮博物院的文物歷經南遷(上海,南京)、西遷(四川,貴州),以及遷台(台中,台北)。當時參與這項重責大任的人員,如今幾乎凋零殆盡。幸好編劇王戈沒有讓他們埋沒,經由他的巧妙布排,借用了杜甫〈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的敘事結構,製作成三幕劇。選取最具關鍵意義的三個時空:1933年的北平;1944年的四川峨嵋,以及1948年的南京,呈現男主角顧紫宸為護送文物,不惜別妻離子,公而忘私的人生。戲的首末,從台灣返鄉的顧紫宸再見海棠花開,不禁百感交集。
這歷史的現場,露天舞台,民國風味的服飾和語言,我竟忘了演員們其實都是故宮的職工,也忘了今夕何夕。晚風徐來,海棠輕搖,是否招喚著故去的靈魂,同來回味82年前整裝出發時的心情?
王戈後來告訴我,那兩株西府海棠不是道具,它們就種在寶蘊樓前,四月開花的海棠,在劇組排戲的九月間,還開了一朵淡粉色的嬌蕊。
台灣導演鄭文堂2004年的電影「經過」,用動畫搭配角色口述的方式,也談起了故宮博物院文物播遷的史事。劇中男主角在電腦螢幕上打出:「時間只是經過,剛好留在這裡。」似乎文物運抵台灣,乃至於所有「物」與「人」的關係,都是「剛好」「經過」。
回觀「海棠依舊」結尾,青年顧紫宸向兒子講的故事:佛祖的兒子羅睺羅向佛祖索討遺產,於是佛祖讓羅睺羅出家了。佛祖的答覆,是用智慧和慈悲包容對「物」的執迷。
走出寶蘊樓,我和友人沿著故宮西牆往北方的神武門,步履匆匆,我得趕去搭飛機。仰望夜空,依稀可見星子。沒有月亮,沒有燈光,總覺得還聽到別的腳步聲,沙沙沙沙。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海棠,還是依舊,捲簾人消逝於歲月山河。
(2016年 1月2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