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1/05
霧裡看松
黃山 始信峰
霧裡看松,黃山在虛無縹緲間。
李白詩中「黃山四千仞,三十二蓮峰。丹崖夾石柱,菡萏金芙蓉」的景致,只有徒然想像。
腳下的花崗岩石階,已經修整得相當便捷,遊客絡繹不絕的步履,也讓主幹道不生青苔。
視線所及,如虬龍,如雨蓋,奇松映於霧前,黛綠蒼秀,一幅渲染淋漓的寫意水墨。
墨色愈來愈濃,留白逐漸擴散,縱目山谷間,霧海浮泛,連綿的黃山畫卷,終於被天公的濡濕妙筆,完全抹暈。
松梢上的水氣聚成雨滴,點點墜落。時而一陣風起,漫散波濤,淅淅瀝瀝,這黃山的秋雨微涼,空翠流進了衣襟。
雨帽遮掩不住貪戀風景的眼睛,松枝伸手可觸,松葉刺在掌心,與我千百年的問候。
我轉身回望同行的友人,她直立原地躊躇不進。
是在照相嗎?相機緊握胸前。
我喊她,沒聽見反應,是雨聲蓋地鋪天?
走下她旁邊,她滿臉灰白,嘴唇嚴閉,兩眼發直。
怎麼了?不舒服?
是懼高症。
我牽起她的手,要她別看左右。
抓著我的手微微顫抖。我說:「這前面就是始信峰哪!人說不信黃山奇美,到了始信峰才恍惚所言不虛。」
她說不出話。我又說:「那麼,你依著我的腳步,看我的鞋跟就好。」
走了幾分鐘,見她逐漸能放心,我引導她看落差比較小的地方,松針似氊,小草叢生。
谷深本不見底,如今雨霧迷濛,更是難以測知。
我問友人:「是看不見高度落差可怕,還是看得見可怕?」
她戰戰兢兢地步步為營,彷彿囁嚅著說:「都恐怖…」
小時候家裡開碾米廠,住在閣樓裡,下樓是垂直的梯架,幾回滾墜的驚嚇,讓她從此害怕高處。
坐飛機、乘索道,友人這次的黃山之行,真要下極大的決心,鼓起勇氣。
我想起自己懷孕生產的經驗。戲劇和電影裡的生產過程總是表演聲嘶力竭的痛苦煎熬,甚至是哀號似的折磨。嚮往當新娘的小女孩,還曾經直言:「我要當新娘,不要做媽媽。」
主治大夫為了安撫我的疑懼,讓我看了生產過程的記錄片,我才曉得自己的害怕是由於無知。明白了,心裡有了底,就像看得見山谷的底端,極限在那裡,那裡是恐懼的盡頭。
但是,人又常說:「初生之犢不畏虎」,「傻人有傻福」。天真無知,或許連恐懼為何物都渾然不覺吧?
友人倚靠在接引松前的石壁,說不再前去。
我說:「你留在這裡別動,我去拍照回來給你看。」
風雨交加,峭嶺滑濕,為了讓友人看看我的照片,我硬著頭皮,手腳併用爬上去。
雨霧之外,峰頂只見一株松。
霧裡看松,我想起「存乎一心」這句話。人生晴晦,憂懼安樂,豈不都是「存乎一心」。
難的是,那一心自己也存不住。
新加坡《聯合早報》2008年11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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