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藤湖南墓,衣若芬攝於京都法然院 |
最近我被自己的偏執拗氣糾結著。
陷入"保留一個美好的傳奇"和"揭露事實真相"的矛盾。
所以我有違"學術良知"地企圖尋求證成美好傳奇的理由,以及解釋那個捏造的口述歷史的諸多可能性。
我站在資料的周邊,繞著它們打轉。我反覆讀著自己以前寫的,相信那個說詞的文章,"今是昨非"。我絕不膽怯承認錯誤,只是駝鳥心態,想:如果讓接受謊言的人們,都繼續沈醉其中,未嘗不是一種愉快。
現在有個詞,叫做"認知升級"。我的學術研究生涯裡,屢次發現人云亦云的事件之無稽,自我"認知升級";並撰文供讀者"認知升級"。這一次,我回到少女時代讀小說的情狀,明知道主角的結局是死,不讀到最後,情節便不會發展到命終。假使我不"升級",就能讓認知停留吧?
兜兜轉轉半天,要說的是蘇軾《寒食帖》怎麼被賣去日本的經過。
我曾經引述鶴田武良訪問日本"博文堂"主人原田悟朗的內容,談到《寒食帖》和南宋李生《瀟湘臥遊圖》是由郭葆昌的親戚介紹轉手,原田悟朗親自攜帶兩件寶物到日本。文章題為〈飄洋過海賣掉你〉,原刊於2009年5月31日的《聯合早報》。後來和其他文章結集成電子書,由台北群傳媒出版,書名也叫做《飄洋過海賣掉你》。
原田悟朗說他帶《寒食帖》和《瀟湘臥遊圖》乘船:
過程很艱辛,拿回日本的時候,是「貼身」一般,緊緊地把作品抱回來了。乘船的時候也是,那時候還沒有塑料薄膜,所以就用幾張油紙包著,心想就算是船沉了,掛在脖子上也要游回來,把它放在床鋪的枕頭旁帶回來的。
鄭文堂導演拍攝過以《寒食帖》為主軸的電影"經過",講述一位自由作家、作家任職於故宮博物院的女友、還有到台灣旅遊的日本青年,三人因《寒食帖》交織的世事人情。日本青年的祖父曾經修護過《寒食帖》,睹物思人,份外感懷。
我異想天開,覺得電影編劇如果把日本青年的祖父設定為原田悟朗,大海航行,顛簸浮沈,為了《寒食帖》奮不顧身,戲劇張力一定更強!
寫〈飄洋過海賣掉你〉的時候,我已經研究過《瀟湘臥遊圖》,並且發表了專文。《瀟湘臥遊圖》的題跋裡,有吳汝綸在1902年於東京觀覽此圖的記錄,如果原田悟朗帶了《瀟湘臥遊圖》和《寒食帖》去日本,時間應該在1902年之前。然而,這是說不通的──1902年原田悟朗還不到10歲;況且那時《寒食帖》仍在中國。
對舶載《寒食帖》的景況想像太過著迷,我的腦子自動排除了原田悟朗說的疑點,"照單全收"了他談中國文物在20世紀初轉賣入日本的因緣際會。
鶴田武良的訪問稿後來有了中文翻譯,影響擴大,我讀著引用譯文的論述,內心開始不安。譯文有些錯誤,比如把原田悟朗的名字寫成"原田悟郎";把原田悟朗對收購《寒食帖》的東海銀行頭取菊池惺堂說的話:"請讓我用這個做抵押,借點錢給我。"翻譯成"我可以擔保並且借錢給您。"意思完全相反。
我的不安,在今年整理自己數年來研究蘇軾書藝的結果,準備編輯出版成書時,終於敵過對於傳奇的沈淪。有好些證據能指明原田悟朗帶《寒食帖》去日本的回憶是"幻想",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在學者內藤湖南的跋語裡早就記錄,是1922年顏世清帶去日本出售的。我怎麼就愛調弄懸念,不老老實實接受內藤湖南毫無誇飾的文字呢?
再仔細讀內藤湖南的書簡,他寫信給妻子分享旅行見聞;他寫信給友人討論學問;他也寫信給原田悟朗,為了籌措開刀的手術費用,請原田悟朗幫他處理變賣個人收藏品。甚至,我還注意到,1923年關東大地震之後,菊池惺堂冒死赴火搶救出的《寒食帖》有半年之久寄放在內藤湖南家裡。菊池惺堂損失慘重,東海銀行被併購,內藤湖南沒有趁機把《寒食帖》據為己有。
這世界不缺編造的傳奇,即使是口述回憶。
走出糾結,我直視內藤湖南和妻子田口郁子的墓,行了長長的注目禮。
2017年7月8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