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認為人的喜怒哀樂情緒都是天生的。高興時笑,悲傷時哭,能夠無所顧忌,像純真的孩子似的流露渲洩,不但對身心健康,也是一種福氣。
可惜人在成長和社會化的過程中,不得不學會察言觀色,學著陪笑臉、假慈悲,學著控制或轉移自己的情緒。久而久之,會不會忘了「自然而然」的反應到底是什麼呢?
「自然而然」的反應,也許要留在沒有利害關係,不必「應對進退」的狀態下,才能「真情坦率」吧。
比如,當觀眾時。
我見識過最「盡職」的觀眾是韓國人,尤其是女性。電視綜藝歌舞、訪談節目、脫口秀,只要有「現場觀眾」,一點兒也不需要罐頭掌聲和驚嘆、呼喊,甚至於尖叫聲。
她們總是很「吵鬧」。
主持人一出場,一定有熱情喧嘩。演出者說了什麼,一定有「啊~」的回響。
問過我的韓國學生:「你們的電視節目攝影棚觀眾,為什麼老是叫叫嚷嚷的?」
他們認為:觀眾有強烈的反應,才是對演出者的回饋,也是一種禮貌,表達對表演的欣賞。假如觀眾默不作聲,就顯示他們對演出不感興趣,也可能不夠專心。
我錄製電視節目的經驗告訴我,這也許是演出現場的工作人員鼓勵或引導觀眾「起鬨」,以製造氣氛效果的手段。
結果似乎不然。
在韓國看電影,觀眾已經不需要「配合表演」了,他們還是隨著劇情起伏而發出各種聲音。當進行到緊張刺激的情節,觀眾的驚呼,對我來說,比電影還「精采」。
一位日本朋友特別喜歡這種「集體發聲」的看電影過程,覺得過癮,像「Live show」。
尤其是韓語還不大行,不大看得懂,跟著其他觀眾就能掌握劇情。這位日本朋友說,回到日本後,曾經「不小心」在電影院「打擾」到其他觀眾,被投以異樣的目光:「懷念哪!韓國!」
日本電視節目裡的觀眾也並非一語不發,他們經常表達的是「咦~」,「誒~」的訝異聲。受到這訝異聲的鼓舞和啟動,演出者便接著揭開「謎底」,然後「賓主盡歡」。
台灣和大陸的觀眾比較折衷於韓國和日本,有時含蓄;有時開朗,和觀眾的年齡層有點關係,我想。
在新加坡,幾次看現場表演和看電影,觀眾都出現過令我好奇的詭異笑聲。
2006年我到新加坡不久,朋友請我去看曹禺的話劇「雷雨」。當兄妹亂倫相愛的真相大白時,現場冒出了笑聲。
因為顯然不是一兩人的笑聲,我覺得很特別。第二天,我問請我去看戲的朋友。
當時不清楚新加坡觀眾的中文程度,但是現場有英文字幕,應該不至於誤會劇情。那麼,可能是觀眾有意對演出保持冷靜的疏離感,以免被劇情所煽染?
「他們可能沒妳想的那樣有自覺。」朋友說。
然而他也不明白為何觀眾會在明明很感人,或是很悲傷的情節中笑出聲來。
為了讓學生對文學文本有概括性的認識,我經常必須使用一些視覺性的材料作為教學的輔助。這一群「八十後」的學生,大部分是靠眼睛,而不是靠耳朵獲取知識。課堂裡只聽我唱獨角戲,等待「觀眾」反應時總是冷場,司空見慣。我也能體諒。
全班不到十分之一的學生讀過全本的《紅樓夢》,這是中文系的學生,我自感責任非同小可。
但是不可能把課程都拿來教《紅樓夢》,沒聽過《西廂記》,不曉得牛郎織女故事的,也大有人在。
於是,最方便的法門,就是看影片版的《紅樓夢》,好歹要曉得寶玉是個男子,黛玉是什麼形象。
那天看的是黃梅調電影,順便讓沒聽過「黃梅調」的學生見識一下。
詭異的笑聲,在寶玉發現黛玉困情而死,踉踉蹌蹌趕往靈堂時,出現了。
螢幕上是呼天搶地,痛徹心扉的一唱三嘆,教室裡是冷洌的空氣,回盪著笑聲。
我忍不住問學生:「有那麼好笑嗎?」
學生不置可否。
問他們為什麼笑。
學生也答不上話。
明明是大悲劇,大悽慘的。
日本人也是很愛笑得詭異的民族。愉悅時笑,尷尬時笑,不小心犯錯時笑,連道歉時也會擠出笑容。
不明所以的外國人會被這種無所不笑的莫測高深弄糊塗。
漫畫《蠟筆小新》裡,小新打敗敵人的主意之一,就是餵他們吃「笑菇」,據說吃了「笑菇」這種毒蕈會大笑不止。不然還可以放很多「冷笑話」,把敵人凍死!
經典的大和民族式笑功。
中國人只曉得「伸手不打笑臉人」,難以探究這「笑臉人」所笑何來。
新加坡觀眾倒不是這麼懂得運用以笑聲掩飾,以笑容化解,我猜。有時我連「職業性的笑臉」都很難看到。
好幾次,我聽人說:「新加坡人很壓抑。」我的新加坡朋友也說過:「新加坡人很壓抑。」
連續兩年,我在怡豐城商場度過除夕。迎接新的一年的歌舞晚會,賣力表演的藝人一直鼓譟大家「scream! scream!」觀眾並非沒有熱情,可能是不習慣這種狂烈方式。
離開商場時,偶爾聽見一兩聲長嘯和口哨,新年嘛!百無禁忌。只有那時,我才聽見新加坡人的「發洩」。
實踐劇場的音樂劇「天冷就回來」是很受歡迎的作品,內容有著新加坡人切身的成長背景和感受,觀眾席不時傳來吸鼻子的聲音。當其中一位劇中人物顯露了他是同性戀者,笑聲,穿過哽咽,揚開了。
這次看「寶島一村」,帶著做包子手藝的老奶奶把絕活教給了隔壁的本省太太,後來客死異鄉,老奶奶的死訊裡,觀眾的笑聲又漫延出來了。
詭異。
我只能說「詭異」。
也許,這詭異的笑聲就是新加坡的祕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