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代沈壽官 沈当吉作品,「火計り」(Hibakari)茶碗。沈壽官家藏
即將結束的壬辰年,世界並不平靜。
在東亞,釣魚島、獨(竹)島的主權歸屬問題,風波時起。中、日、韓劍拔弩張,民間和官方都沸沸揚揚。
東亞歷史上的壬辰年,要數420年前(1592)那一年動亂最大。
韓國稱之為「壬辰倭亂」;日本稱之為「文祿之役」;中國稱之為「萬曆朝鮮戰爭」,各自歷史記載的側重點雖然有異,有關戰爭起因是一致的:豐臣秀吉想取道朝鮮半島進攻明朝,朝鮮不願與日本合謀,於是受到重創。
日軍一舉攻下朝鮮首都漢城(今首爾),朝鮮國王倉皇北逃。明朝為救助朝貢國友邦,派兵支援。明朝與朝鮮並肩作戰,仍不敵日軍強力攻勢。明朝與日本議和不成,日本於1597年再度發動侵略,韓國稱之為「丁酉再亂」;日本稱之為「慶長之役」。
前後長達七年的戰爭,在豐臣秀吉病死後宣告結束。算是戰勝國的明朝和朝鮮,損失慘重。明朝從此衰敗,軍力疲憊,給予女真人可趁之機。朝鮮國土受摧殘,被略奪的文物不計其數,被俘擄的民眾中,學者和技術工匠就有兩萬人。在姜沆的《看羊錄》、魯認《錦溪日記》、鄭希得《月峰海上錄》裡,記載了這些自組義軍保衛家園的朱子學學者的血淚篇章。尤其是姜沆(1567-1618)被迫留滯日本期間,與藤原惺窩、赤松廣通等人講學,對於朱子學傳播日本意義深遠。
被日軍俘擄的工匠,主要是製陶工人、燒瓦工人和金屬活字印刷工人等等,將當時極具經濟價值的技術帶至日本,促進了日本陶瓷藝術和印刷術等的進步。例如被尊為「陶祖」的李參平(或「李三平」,?-1655),是「有田燒」(佐賀縣)的創始人。「薩摩燒」(鹿兒島)的代表「沈壽官」的第一代人物沈当吉,也是從朝鮮全羅南道被強拉去日本的。
相傳這些製陶工匠在駛往日本的船艙底層,帶了陶土和釉藥,在還未找到日本當地的陶土之前,便是使用故鄉的材料來製作陶器。傳承於沈壽官家族的唯一一件沈当吉作品,是名為「火計り」(Hibakari)的茶碗。「火計り」的意思,是只有火是日本的,陶土和釉藥來自朝鮮,我將「火計り」轉譯為「唯火是新」,以便華文讀者理解。
「火計り」茶碗,完整呈現朝鮮時代質樸素雅的茶器藝術風格,和後來偏愛彩繪花鳥草蟲圖象,並且描金裝飾,華麗的「薩摩燒」陶瓷頗異其趣;但是仍可看出古今作品的共同基底,在日本找到的白色陶土,沒有偏離朝鮮的原料太多。
沈当吉和其他同被強押至日本的朝鮮人,在聚落裡建「玉山神社(玉山宮)」,供奉朝鮮檀君。李參平被賜日本名字「金ヶ江三兵衛」,人們並沒有因而取代他的朝鮮本名。如今,沈壽官傳衍到第15代,第14代沈壽官還曾經返回韓國尋根展藝。沒有人拒絕接受「薩摩燒」和「有田燒」是日本的著名陶藝流派;也沒有人否認沒有朝鮮陶匠就無法成就部分日本陶瓷藝術的歷史事實。
因為「唯火是新」。單憑專業技術離鄉生活,必須尋求「不忘本」與「不固守」的平衡之道。火是新的,沒有新的火,就不能燒製新陶器,沒有排斥新火的理由。故鄉帶來的原物料總有消耗盡的時候,在異國尋找接續的原物料,並且會合異國的文化藝術風味,創造出既具故國特色,又兼蓄吸納新環境影響而成的作品,正是我們當前強調多元文化融合的精神。
看來,人類的爭執紛擾不會因為「世界末日」的傳說破除而休止,地球也沒有從寧靜詳和的新生開始運轉。國際間的往來,會像搭飛機如搭巴士一般便捷頻繁,我和所有離鄉背井在海外工作的人們一樣,在急速流轉的交會風中,嘗試回顧那一碗「唯火是新」,那裡面,裝著茶,也盛著飯。
告別壬辰年,我們懷著個別的理想,繼續在新的地方,迎接新的發展。
(2013年1月20日,新加坡《聯合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