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09

混血兒的身分證

 


一位日本学者对于文图学的期许。(衣若芬摄)

"妳這樣會讓人說話。"老師特地來我的研究室,那張雙人座的綠皮沙發整個被他龐大的身軀陷住。他的臉龐被對面圍幕式玻璃窗照射進來的光線反映得油亮。而我的表情,大概和逆光一樣暗沈吧。

"讓人說話"。我明白這意思。四十歲了,還執迷不悟,要老人家擔心。

1990年寫《鄭板橋題畫文學研究》,我不斷被要求站位和表態:"妳研究的,到底屬於文學?還是美術?"儘管大家動輒鼓吹"跨界""學科整合",遇到論文審查和工作考核,我仍然免不了被質疑學術的純粹性。

老師又聽到了一些關懷的聲音,如果研究藝術史,應該屬於另一個學術單位;這裡,妳要好好研究文學。如果偏向文藝理論,那是比較文學,屬於再另一個學術單位。這裡,李白杜甫都可以研究。妳不是博士論文寫蘇東坡嗎?繼續研究蘇東坡呀!

不想辜負老師推薦我時,"力戰群雄",反駁"衣若芬是寫小說的",我盡力"轉型"成為"學術從業人員"。即使我同一年獲得兩項台灣最高榮譽的青年學者研究獎,仍不足以證明我的研究價值嗎?

唯一的一次,我勇敢直接"頂撞"了老師,反對"回歸"傳統文學研究。我幾乎從不在傳統文學研究的路線上,談不上"走到彎路無法回頭"。世界上不缺老方法研究李白杜甫的人,我就算研究李白杜甫,也不會和人一樣。

我拿老師"忤逆"他的老師,不研究"正道"的經學,反擁抱民間俗文學,開創戲曲研究領域來說事:"沒有老師您當年的魄力,不會有今天台灣戲曲研究的面貌!"

老師似乎嚇了一跳。"這個衣若芬,翅膀硬了嗎?講話這麼不客氣?"老師心裡也許這樣想吧。

他瞪了瞪眼,先是嘆了一口氣,隨後竟然笑了:"好!妳有妳的想法!"

送老師走到電梯口,電梯門一關,我的眼淚串串,看不清走廊的通道。

道格拉斯.亞當斯(Douglas Adams1952-2001)在《懷疑的鮭魚》(The Salmon of Doubt)裡,提到人們通常對科技/新事物的三種反應:

1. 任何在你出生時便已經有的科技,都正常而普通,只是世界自然運作的一部分。

2. 任何在你1535歲之間發明的科技,都是嶄新而令人興奮,並且具有革命性,你可能從中獲得職業生涯。

3.任何在你35歲之後發明的事物,都是違反自然規律的。

道格拉斯.亞當斯揭示了世代的落差,以及不同年齡層接受變革轉化的心態。我堅持從事跨學科整合研究,正是35歲之前;批評和不理解我的,也都是比我資深而有裁定權的長輩。

還有的情況是:對於自己看不懂的東西,大部分的人,尤其掌握話語的人,自我防衛和抵制新知,最"簡單粗暴"的方式,便是加以否認、排擠、壓抑。我在《觀看.敘述.審美─唐宋題畫文學論集》的再版序文《蝙蝠之歌》裡,說到要為詩畫結合的"混血兒"找到合理合格的"身分證",沒有名字,沒有保護和定位的"咒語",沒有被指稱的存在感,始終會徘徊於"文學與美術"""字、"詩畫關係""關係"層面,無所是從。

名字賦予身體和靈魂。占有實際時空的範圍,也幅射超現世的想像,那正是人之所以為人的特質。

堅持三十年,我終於可以無愧於師長的期勉,《春光秋波:看見文圖學》(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是我第一本系統完整介紹文圖學、設計文圖學教案、分享研究資源的書。2021年,我在南洋理工大學新開設文圖學課程,混血兒有了名字,有了身分證,歡迎大家來認識交友,就像鄭愁予的詩〈天窗〉最後兩句:

而在夢中也響著的,衹有一個名字

那名字,自在得如流水

打窗心靈之窗,"文圖學"的名字在你心底,自在得如流水。

 

202119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