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被關在窗戶裡的這幾幅畫,我,套用網絡上常用的俗語──驚呆了!
這,應該不是裝置藝術吧?是為了吸引觀眾靠近一些仔細端詳,把畫關進雙層的窗戶裡,把解說牌平鋪在窗台?
我沒敢拉動窗架,不曉得可不可以打開玻璃窗,看得更清楚點兒。
就站在窗口,移動腦袋,左瞧右瞧,那幾幅被窗欞遮蔽部分畫面的作品,挑戰我一向的觀覽習慣和視覺經驗。
剛踏進新開幕的新加坡國家美術館(National
Gallery Singapore),──這裡原本是新加坡高等法院和政府行政大廈,就感到目不暇給,迷失在階梯、迴廊和廳室之間,不知何去何從。
2006年,我曾在這裡欣賞過新加坡雙年展,那次的策展人之一陳維德(Eugene
Tan),正是現任的國家美術館館長。如果回溯和連結9年前和現在的觀展感覺,我想,顛覆視覺慣性、重組展品和展示空間的關係,可能是讓我在「驚呆了」之餘,又反躬自省的契機。
旅行時,最喜愛逛博物館、美術館和文化古蹟。在那裡,經過規畫設計和保留現場,可以具體而微地讓遊客概括認識該地的歷史文化、藝術創作,某種「鑑古知今」的意味。
所以,我以為的有意思的博物館、美術館和文化古蹟,是善於運用文物及藝術品,安置於合宜觀看的空間,輔以文字和影音,講述其自身故事的場所。是現場可見的「物」,被排列組合成故事的元素與情節,引導觀眾進入敘說的次元,從而產生「知」和「感」的理性和抒情反應。
就像拆解招數似的,有時候吸引我、令我驚豔的,並非展品個體,而是歸納衍繹的過程和想像,鋪陳於其中的脈絡和外顯的表達力。我經常站在展場的角落,宏觀全區,像一個置身事外的路人,觀察展場的動與靜。我想知道:觀眾究竟在觀展的經驗裡,獲得了什麼?我走進觀眾裡,聽他們的言談,那是最直接且即時的回響。
在新加坡國家美術館,開館頭兩星期免費參觀的人潮裡,我聽到了帶兩個小朋友的媽媽,指著鍾泗賓的畫說:「看哪!以前曬Kiamhi(鹹魚)就是這樣hang起來的…。」我在心裡補充道:「在50元的紙鈔上,就有這張畫哩!」我聽到導覽人向陳慶炎總統介紹徐悲鴻的《放下你的鞭子》,說徐悲鴻看了王瑩的演出而作畫。我曾在2008年於新加坡美術館演講,談過這幅畫,也寫了〈畫中戲,戲中人──徐悲鴻《放下你的鞭子》〉的論文,研究發現《放下你的鞭子》其實是徐悲鴻在芽籠「江夏堂」畫室「創造」出的「劇照」,是畫家「為情造圖」的產物。看王瑩演出而畫出另一幅《放下你的鞭子》的畫家,是司徒喬。
繼「關著的畫」的「震撼教育」之後,我重新調整了心態,開始思考觀看行為的細化,以及這座新美術館的內在邏輯。
過去我總在現代式的美術館行遊,無論展品是傳統或前衛,都不乏一個有方向、有主題、有次序的指引。在台北故宮博物院,看「翠玉白菜」請上三樓;在巴黎羅浮宮,許多展廳的出入口都有朝向《蒙娜麗莎的微笑》的標示。這是蒐尋(search)
式的觀看,藉由展品分類,容易集中目的。
而在新加坡國家美術館,趨向於後現代式,無一定順序。空間的命名方式,像是 “UOB Southeast Asia
Gallery”、“DBS Singapore Gallery”,雖然顯示了展品的區域性,觀者很難明確知道自己要看什麼、會看到什麼,於是隨興瀏覽(browse)。
既然是隨興瀏覽,眼睛未必會聚焦在展品,還包括周邊的空間,以及空間裡其他有意或無意的陳設。為什麼我要介意畫被關在窗戶裡?有誰抱怨過《蒙娜麗莎的微笑》前面的圍欄和守衛嗎?
新加坡國家美術館外,放大了的蔡名智(Chua Mia Tee)作品,蔡夫人李文彥(Lee Boon Ngan)的肖像,被向左傾斜45度角,置於建築物階梯突起的斜坡。無論從哪個視角怎麼觀看,都無法穿透,得到平整的視覺印象。我把這樣的景象當成預告,幾天後再度進入館內,準備更多被「驚呆了」的刺激。
(2015年 12月12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5年 12月12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