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常要提醒自己,你們與我不同。
雖然我們都以流暢的華語交談,各自操著不同的口音和腔調,努力想說得像標準的北京普通話,並且羨慕那些侃侃而談,出口就是漂亮的,聽得順耳舒服的聲音的中國人。 我曾經在課堂上向你們致歉,我因為生長環境和學習的背景,不能完全使用如今中國大陸慣用的語彙和發音。在教到「西湖十景」時,我說到我曉得中國大陸的發音,「蘇堤」的「堤」不是如我從小學到的,讀作「ti」的二聲,而是一聲的「di」。我說,如果對方是中國人,我會用他們聽得懂的發音,讀成「di」,但是你們不同,我解釋,我習慣說「ti」的二聲,「知道」與「習慣」有時南轅北轍(這個「轍」字,台灣讀che4,大陸讀zhe2),更何況其中尚無絕對是非對錯。就像我在中國時說「垃圾」為「la ji」,把「暴露」講成小學時老師一再禁止我們讀錯的「bau4 lu4」。
因為你們不是中國人,也不是如我一樣的台灣人。
我一直念茲在茲,我們不同,共同的華語不能表示我們溝通無礙,你們大多數的人不是「華僑」,而是相對於我,不折不扣的「外國人」。
你們是新加坡人。
我也不喜歡台灣的政客稱呼你們為「華裔的新加坡人」。
「華裔」,只不過顯示你們的祖先來自中國,數十年前,甚或數百年前。「華裔」的指稱過於一廂情願,想把你們和台灣拉成一氣。
在如今講求「全球化」,文化交雜混血得難分彼此的時代,講述一個人的血緣和出生,意義何在?
「Where are you from?」問的是你的國籍,還是來歷的地點呢?
2002年我在韓國學韓語的同學,就告訴過我,最厭惡人家問她這個愚蠢的問題。
她的父親是香港人,母親是韓國人,她出生在香港,在新加坡受教育到中學,後來到澳洲短暫唸過大學。十八歲的她,遊歷過世界許多地方,母語是英語,也能說廣東話,為了更了解母親的母國,把小時和外婆說過的韓語重新拾起,她離開澳洲,來到韓國的校園。
「Where are you from?」在還不知道對方的韓語水平時,我們通常在課間偷偷說英語,她用韓語回答我:「你究竟要問什麼?」
她的長相,黝黑的皮膚,嬌小的身材,隨性的裝扮,以及說英語時的腔調,很容易猜得出,來自新加坡。
但她說,她不是新加坡人。
然後是一連串她去過的國家,以及,這一回,她從澳洲來。 「
華僑為革命之母。」
從前我們的老師教導過我們,時常引述的孫中山的這句話,你們說,沒聽說過。
我們的差異其實比我預期的大。
大得多。
我從不會用對台灣學生的標準來要求你們,你們說,他們從小學華文長大。
我問過我的韓國學生,為什麼選擇研究中文?
為了更瞭解自己母國的文明與文化。
那來源,那推動影響的力量,就在鄰近的地方。
漢字,以其強大的表述功能與力量,在韓國長達一千五百多年。即使後來有了表音的朝鮮拼音字母,漢字仍是主要的書寫記錄的工具。
你們也不得不使用漢字。
而在「想像的共同體」建構之下,1965年不得不被分離獨立出的國家,如今趾趾高氣昂地屹立著。
不明所以的台灣政客,還羨慕你們,心嚮往之。想學你們把「國語」改稱「華語」。「華語」的「華」,在新加坡指的是種族,在台灣也是一樣嗎?
我在新加坡國家歷史博物館,看到了李光耀先生宣布被迫建國時的影片,他數度哽咽,頻頻以手帕拭去激動的淚水,歷史沒有給新加坡選擇的餘地。新加坡人從此不是「華僑」。
(viedo from You Tu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