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應邀到南大演講,華裔館「中華語言文化中心」的招牌題字,吸引了我駐足細觀。
端正,儒雅,筆筆有來歷。一看就曉得是「練過幾下子」的。
友人向我簡述了潘受的生平,增加了我的好奇心──印象裡的新加坡,是與國際潮流並駕齊驅,中西文化交融的國家。且不說她「洋派」的一面,單單「華」的部分,也是比較新式與現代感的,這個時代,堅持書法藝術已經不易,何況還能寫作古典詩詞,鳳毛麟角,難怪是「國寶」。
潘受,原名潘國渠,字虛之,1911年生於福建省南安縣。1930年南渡新加坡,歷任《叻報》副刊編輯和中學校長,當過陳嘉庚的祕書,數度陪同陳嘉庚到大陸救賑水災和宣慰抗日軍民。1939年,他填寫的「賣花詞」,傳唱南洋。1942年新加坡淪陷於日軍,潘受讓出了逃往印尼的船票給郁達夫,舉家隨後輾轉經印度、緬甸返回中國,這段事蹟,我曾經寫過〈郁達夫在星洲的最後一夜〉,刊登於2008年12月27日的《聯合早報》專欄。
1949年底,潘受再返新加坡。1950年代,他參與籌辦南洋大學。1955年擔當南洋大學祕書長,協助陳六使收拾首位校長林語堂離開後的殘局,建立師資規模。1958年,潘受被英國殖民政府褫奪公民權,於南洋大學卸職,此後專情於書法和古典詩詞創作。經新加坡書法家協會會長陳聲桂積極爭取,潘受於1983年4月恢復公民身份。1999年,潘受逝世,其後骨灰移靈至澳洲柏斯。
在新加坡的公私單位和藝廊,常可看到潘受的題字和墨寶,建築物有了他的書蹟,彷彿能畫龍點睛,增添了文化藝術的含量。潘受的古典詩詞,充盈著自杜甫、白居易、蘇東坡和龔自珍的養分,置於民國以來的古典詩詞作家行列,毫不遜色。
是什麼動力,促成了潘受的詩書藝術?
潘受的少年時代,正值白話文運動興盛之際,他也寫作新詩。然而過了數年,他「發覺音樂性是一首好詩不可或缺的要素,…於是轉而注意起古典詩詞。」他也注意到,本來寫作新詩的聞一多、郭沫若等人,也都沒有放棄寫古典詩詞,古典詩詞的韻律美感,仍然是讓人吟誦低迴,無法被取代的。於是他轉向醉心於古典文學,和他的書法相輔相成,徜徉於晚清的藝文時空。除了1951年為劉抗和鍾泗濱寫了白話的題畫詩,我們很難再讀到潘受的新詩創作。
無論白話文學創作如何推陳出新,前衛書法如何衝擊東亞書壇,潘受的執著,宛如和潮流格格不入。他把自家宅邸稱為「海外廬」,似乎總帶著異鄉異客的眼光,超然地端視著世界的變化。
但是潘受絕非食古不化的老頑固。他穿著南洋的峇迪襯衫,融於南洋的生活情境,他也重視新穎,了解藝術的動態,只不過他不急躁於求變,那會落於狂怪,反而讓人難以欣賞和理解。
3月31日,由南洋理工大學高等研究所和文學院主辦,陳嘉庚國際學會和華僑中學協辦的「潘受百年紀念研討會暨展覽」將於華僑中學舉行。
參與籌備會議的過程,使我更增益了對潘受的認識。過去聽王羲之教兒子練字的故事,用盡多少缸水;潘受寫字,也是耗費許多紙張,直到滿意為止。
任何行業,必須深耕經營,才能開花結果。潘受留給我們的一千多首詩、三千多幅字,都是不懈怠地自我要求,一筆一劃積累出來的成果。不見風轉舵、不投機取巧,在法度裡創新;在自然中鍛練,這是潘受以作品展示給我們的教誨。
晚年的潘受,受到「國寶」的尊榮。國寶的文化實力灌注於國力,即使我們不會像潘受吟古詩、寫書法,人人都可以學潘受專業敬業、誠懇認真的精神,將潘受的精神納入新加坡精神之中。
百年一遇,認識與不認識潘受先生的人,都歡迎聚會於3月31日的華僑中學。聆聽潘受的故事,珍藏一份詩冊,以及可以容納更多記憶的墨寶。
2012年3月25日,新加坡《聯合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