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0/21

葉落結霜橋

你也許看過這樣的神情:萎靡,怯懦,消沈,不安,憤懣,絕望,自暴自棄,自得其樂,自生自滅,自怨自艾,自甘墜落,自以為是…
被主人丟棄的、和主人失散的、離家出走的、迷失方向的寵物,這樣的神情。有的等待新的主人,望穿秋水;有的失魂落魄,奄奄一息。有的不知已被遺忘,痴痴守候。
你從它們身上嗅到曾經被豢養的氣味,前主人或前前主人的氣味,重重疊疊,積累成餿腐腥騷。它們是黏附塵垢的鏡子,如果你奮力擦拭,可能還能窺見朦朧的過往,接續起它們斷裂的前世今生。
有時你想,它們這模樣是死是活?或者,你才是決定它們死活的關鍵?
雨後新晴的結霜橋,毫無馬滑霜濃的猶豫。暑氣蒸騰,我揮汗晃盪,這裡是新加坡的「賊仔市場」。
穿梭在鋪著塑膠布的地攤間,滿眼是失寵棄物的神情。
如果稍稍俯身,那些隱匿在時間的皺摺中的氣味向鼻頭斷斷續續浮沈。
是舊貨?是古物?還是垃圾?
傳說此地過去是賊仔銷贜之處,失竊的人家偶爾可以買回故物。賦予「結霜」之名的製冰廠進入了歷史,留下寓居熱帶島國的旅人一絲清涼的想像。有人說此地是二手百貨公司,也像是沒有仔細歸類的資源回收站。報載有慧眼識物的高手,以區區兩元新幣淘到唐代漆食盒(新加坡《联合晚报》,13 October 2010),結霜橋儼然又如暗藏珍寶的祕境。
到結霜橋淘寶?我並沒有任何預期。我好奇的是新加坡攤販如何出售他們的貨品。
以兩新元賤賣千年古董的攤販,會後悔心痛嗎?
徘徊在結霜橋,瞧著那些看著報紙、聽著老歌、下著象棋、閒聊天的老闆們,我猜想,後悔心痛的感受不會很長。
如果天氣不是那麼潮溼悶熱,陽光暴烈劈頭直曬,逛結霜橋的自由任意大概是不錯的消遣。許多國家都有跳蚤市場,我還沒遇過像新加坡結霜橋這般不會大張旗鼓,不修飾貨品賣相,不把垃圾似的舊物吹噓成奇異寶貝的地方。
在中國蘇州文廟前的山寨古玩,讓人見識豐厚的歷史底蘊上量產新貨的力道。在荷蘭阿姆斯特丹,小販不承認陶瓷風車和鬱金香Made in China,他振振有詞,說是百分之百來自台夫特(Delft)的古董。在韓國首爾東廟邊,我懷疑堆積如山的二手衣物是從慈善機構流出。
而無論如何,小販們都鼓動唇舌,積極推銷,和普遍商人並無二致。
唯有結霜橋,或許個人機遇不同,又或許我太像只是走馬觀花的旅客,我在結霜橋,沒有一位小販主動向我推銷,招攬生意。
五元的舊鞋,七元的背包,一付「出價就賣」的樣子。推著三輪車、騎著摩托車、拉著拖板車,在還濕漉漉的地面鋪上墊布,打開像是拾撿來的行李箱,有的小販更像是拾荒者。
一個中年婦女懷裡揣著四個卷軸,是山水畫吧?她應我的請求打開其中一幅,果然,是張雪景圖。
「是四季四張圖。」她說。
把雪景圖掛在雨珠垂綴的鐵絲網圍籬,我還來不及提醒她可能會浸濕畫紙,她就打開了另一幅春景圖掛上。
「你慢慢看,一位Uncle寄我賣的。本來幾千元的。名畫。」她說。
名畫?
民畫?
明畫?
點染白粉雪花的冬景,畫題是「溪山瑞雪」,落款「己卯年」,畫家為「雲山」。
「你好像很懂的,你看吧!我什麼都不懂。」她說。
畫著小舟停泊的溪岸,淡綠色的輕煙籠罩著柳樹,畫幅右下是嫣紅盛放的春花。落款及畫家的鈐印和「溪山瑞雪」圖一樣。
想再問問她有關作品的事情,那位女士卻已不知去向。
數千元的「名畫」勾住鐵絲網圍籬,難道不怕被人順手牽去?
我環顧四周找尋她的身影。也許這左鄰右舍的攤主會守望相助吧。
「你好像很懂的」,她的話言猶在耳,承認自己什麼都不懂的「低調」姿態,是用讓顧客產生「我才是行家」的優越感來賣東西嗎?
顧客才是行家,賣主不識貨,因此會「走寶」。顧客占優勢,也就能夠占便宜,抱著可能可以占便宜的心理來淘寶,是否就是賣主的經營之道呢?
一片落葉飄零在結霜橋,被拾荒的老婦人撿到地攤。一位精明的淘寶者翻來覆去,追索那彷彿曾經存在的「紅葉題詩」,一則結霜橋的新故事,從此開始…。
(新加坡《聯合早報》,2010年10月24日)

後記:2017年7月,新加坡結霜橋舊貨市場結束營業,成為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