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28

解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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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一連串的英語,我推開枕頭,一骨碌坐直了,右手捋順頭髮。

"衛生部提醒你,你的疫苗接種…"

什麼嘛!我扔下手機,倒頭再躺,斜視瞥見鬧鐘,快8點了,這對詐騙電話是早還是晚呢?

昨天大約也是這個時間,我重覆同樣的動作。如果中午來敲門的稽查人員還是那一高一矮的馬來人和華人男士,我會以為日子重覆過著;或是日子始終沒有度過。防疫居家隔離14天,從第二天起,我就放棄計算,我知道政府機構比我更關心時日和我的動向。

在樟宜機場辦理好准許居家隔離的手續,領到裝有偵測器和感應手環的藍布袋。回家安頓行李,剛才機場工作人員說24小時都要戴著手環,洗澡時當然也要。我還是先洗去一身旅途的緊張和疲憊,吹乾頭髮,才打開偵測器和感應手環的兩個紙盒。

很詳細的說明文字,不過看圖指示比較快。下載應用程式,掃瞄偵測器和感應手環上的二維碼。偵測器插在電源插座,閃爍像是在搜尋的藍眼睛。黑塑膠感應手環套進左手腕,該預留多大空隙呢?單手操作,我坐在地板,左手抵著床沿,怎麼也扣不上。該扣住哪一面呢?我褪下手環,前後上下翻轉著端詳,又參考了指示圖,哦,這樣沒錯─我試著用力按壓,扣住了!

明白了,這樣做沒錯─可是,怎麼打不開…?

我試著用力掰,想把按扣解開,重新戴在手腕。手環牢牢的,結結實實,比磁鐵還強力吸附。再看說明書,噢噢,上面有一行字:"一旦扣上就打不開,除非剪斷…"

啊!這…

我得使勁把手環套進手腕,很怕扯斷,拉─拉─拉─摩擦得掌緣泛紅了,嗯,安全套進,手環沒有變形,萬幸!

第二天中午,很規律的敲門聲,是兩位女士和一位全身防護服的男士。他們先出示了證件,也要求我出示證件,詢問了我的個人資訊和開始隔離的時間。我依照要求,用手機拍攝偵測器的照片讓他們看。

藍光不OK,妳換一個插座看看。我把偵測器拔出,改插另一個單獨的牆面插座,這一次,眨眼的是粉紅光,我拍照給他們看。

哪一種光才是OK的呢?

兩位女士沒有直接回答。男士要我把家裡所有房間門打開,他進來巡視了一番,確認我是一個人居住。

下午,兩位印度裔男士送來新的偵測器和感應手環,要我剪斷手環,連同舊的偵測器一併歸還。我請其中一位替我戴上手環。

"這樣太鬆?太緊?"他移動手環,調整再調整,才小心翼翼扣合。

我打電話通報新的設備代碼,偵測器的綠光像是個安全信號,守護著我。

每天不定時會有移民局的人打電話給我詢問情況,我打開手機攝像頭,讓他們視查偵測器和感應手環的狀態。

友人紛紛轉來新聞:87日起,從台灣入境新加坡,核酸檢測陰性和合乎條件的旅客,可以免除14天隔離。說我太早離開台灣啦,隔離太不方便了。

我倒覺得沒什麼,去年阻斷措施期間,我曾經連續77天足不出戶呢。然而, "不要漏接電話"的自我提醒,變成詐騙電話趁機人侵的缺口。

自從身邊的人損失慘重,我對詐騙電話提高警覺,知道加了新加坡國碼65的電話號碼可能是詐騙,甚至乾脆不接電話。

隔離期間,手機盡量不離身,及時回應,確保無誤。一天網路授課時,手機不停震動,我瞧了一下顯示的號碼,可疑,不理睬。下課後,又有電話打來,想到今天還沒有被"關心",馬上接起。對方非常憤怒地質問我為什麼沒繳稅?他用的是新加坡稅務機關的標誌當頭像。

我也接過新加坡郵局標誌的電郵,說我欠郵費3元,郵件無法寄出。還有銀行、DHL…受騙的人都是傻子嗎?貪財嗎?心虛嗎?其實未必,其中不少認為自己應該奉公守法,去"彌補疏失"的善良百姓。

隔離最後一天,一直沒有收到前一日做的核酸檢測結果報告,也沒有收到解除隔離的通知,我打電話去移民局Safe Travel詢問,對方竟然對我一無所知!從姓名開始一一登記,不像之前明顯"記錄在案",我是打給詐騙集團了嗎?要不要透露我家地址?

過了一個小時,我再打電話給Safe Travel,得知可以自行上網查詢。那麼,剛才我是打到哪裡了?

剪去手環。我面對鏡頭開始線上演講"認識文圖學",一邊仍在忐忑著:那個一問三不知的電話,我究竟是打到哪裡了呢?

 

2021828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21/08/14

來回

 

疫情影響了人們的出行(衣若芬攝)


插鼻孔、吐唾液、探喉嚨…

最近一個月,做了五次新冠病毒核酸檢測。

已經接種了兩劑疫苗,期待拿著疫苗護照登機。還沒準備好,這變種病毒讓疫情起伏,邊境嚴格把關的世界。

聽到熟悉的機長廣播,瞧著身旁空空的座位,口罩承接了我的熱淚。

包括6位在新加坡轉機,這兩三百人容量的波音客機,搭乘者不到20位。

機組人員的服務仍是一樣,除了戴著口罩,服裝依然。機上沒有販賣商品,我吃完簡餐,繼續看著今年奧斯卡得獎的電影Minari(中譯《夢想之地》)。像水芹菜一樣易生易長,只要有土地、有水源,管它本國異鄉。我也能這樣隨遇而安嗎?

兩年了。上一次說的再見遙遙無期。每次和母親視訊通話,她總是問"什麼時候回來?"

"粽子要不要幫妳冰凍?等妳中秋節回來和月餅一起吃?"

"粽子我吃掉了。妳過年回來吃年糕,想吃粽子我再包。"

"妳還不能請假吧?"

"打疫苗痛不痛?"

626日圓滿完成兩天"2021台灣與東亞的文本.圖像.視聽文化"線上國際論壇4場主題演講、20個分組、63篇論文發表─我要回台灣過暑假!

匆匆訂好行程,母親聽說一定得住14天的防疫旅館,多次自費核酸檢測,結束防疫隔離以後,再7天自主管理,真正完全"自由"只剩兩天,第三天就必須返回新加坡準備開學,在新加坡還有14天的獨自隔離,不確定能不能居家,或是要再住指定的防疫旅館…。

母親說:"太麻煩!太累!開那麼多錢…"

"夏天不回來也沒關係,年底情況好一點再回來。"(這不是母親去年說過了?)

我說:"如果年底疫情和現在差不多,我沒有那麼多天假可以兩邊隔離啦!"

在診所外踱步徘徊等待,剛才在路上接到電話,我預約檢測的時間超出了規定的"起飛72小時之前"的規定,要我更改。看著進出的人們,他們是來求診?還是和我一樣也要做檢測呢?

全身嚴密防護服的男士要我把口罩遮住嘴,頭稍稍抬高,把沾了測試劑的長管棉花棒伸進我的右邊鼻孔,再往深處採樣,動作熟練。棉花棒在我左側鼻孔停留的時間比較長,好像他要清理那裡面幽祕的凹槽。

隔天收到檢測結果的手機簡訊和電郵。我確認了個人信息,打印出檢測報告,收進隨身行李的資料夾,資料夾裡有疫苗注射證明、出入境通行證明、防疫旅館預約和繳費證明、個人健康申報證明…從前說走就走的旅行,變成需要多重核實,證明我是我,無病毒的我。

抵達桃園機場,地勤人員問我是否從英國或印度來?很奇怪,旅客名單裡不能標註轉機者嗎?我以為大家會"嚴陣以待",竟然還允許旅客逛免稅商店?(在新加坡不允許抵達的旅客在免稅商店購物)。我領到一個防疫第10天自行檢測的器材紙盒,順著指示走到航站大樓外的採檢小間,朝收集杯吐了一口唾液,交給工作人員。

潮濕的熱風讓我想脫下外套。見我停住腳步,工作人員提醒我應該搭乘防疫專用的計程車,然後繼續他們的聊天。

從防疫旅館可以望見我家社區的燈牌,在夜幕中澄亮。東向的陽台迎接滿滿的光照,正好烘曬枕頭和棉被。久違的豆漿蛋餅台式早餐和可供選擇的便當小吃,準時放在門外的長几上。我把吧台當工作桌,校對《陪你去看蘇東坡》和《暢敘幽情:文圖學詩畫四重奏》的簡體字版書稿。每天有一位名叫"公所"(區公所)的女士打電話來關心我的健康情況。防疫第14天下午我就收拾好行李,倒數計時準備在午夜12點一過,解封出關。即使颱風大作,暴雨如注,我要回家!

終於吃到了母親包的粽子和水餃,這趟旅程最大的滿足。

返新加坡前三天上網申請居家隔離,付160新元預約樟宜機場入境核酸檢測。再去醫院做登機前的核酸檢測。帶著檢測報告、居家隔離批准信、入境核酸檢測繳費收據、通行文件…和70多人同機。

給防疫專車司機200新元車資,我整理他一路大開車窗,被風吹亂的頭髮,拿起行李。下一個隔離的14天,開始。

 

2021814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21/08/01

文科起死回生

 

文科課程需要新的教學方式,讓學生動手操作,親身體驗。(衣若芬攝於美國史丹福大學課堂)

又一所大學科系停止招生。

撤銷大學科系,停止招生,在台灣已經不引起驚異。甚至因為長期註冊入學率偏低,不符合規劃和經營成本,以致於全校退場的情形,也時有所聞。

這次停止招生的,是英國坎布里亞大學(University of Cumbria) Ambleside校區的英國文學系。該系在五月間宣布,由於申請人數不踴躍,將關閉九月的新生課程。雖然在該系的網頁上,仍接受明年入學申請。

文學死了嗎?文學是人生的精神食糧?還是調味品?

包括小說家馬克.哈登(Mark Haddon)等人,都批評英國教育主管重理工輕人文的偏見,並且指出人文精神的貧乏造成整體素質的低落。這並非英國僅有的現象,早在2015 年,面臨國內的少子化、國際的競爭力下降,日本文部省便要求各國立大學檢討人文社會學科教育,激起廢除大學文科的傳言譁然。

英國負責申請大學入學的機構UCAS(The Universities and Colleges Admissions Service)數據顯示,今年報讀英文專業的學生只有七千多人,比起十年前少了三分之一。其中一個結構性的因素,是高中階段選修和應考A水準(A Level)英國文學的人數減少,連帶影響大學的報讀人數。

坎布里亞大學英文系的情況還有令人深思的層面。這所歷史悠久,全英國唯一位於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的大學校園,擁有英格蘭西北部的優美湖景,曾經孕育十九世紀浪漫主義詩人威廉.華茲渥斯(William Wordsworth),以及碧雅翠絲.波特(Helen Beatrix Potter)的系列彼得兔(Peter Rabbit)繪本故事書。也就是說,強調自然環境和豐富的文學底蘊,似乎還不足以吸引年輕一代的興趣。

我看了一下坎布里亞大學英文系的課程架構,課程時代範圍從文藝復興到當代,除了選修傳統經典如莎士比亞、短篇小說,還有必修”媒體中的文學詩歌中的旅行等具有主題性,反映時下多元文學生產的內容。該系的畢業生就業情況,也和一般文科相差無幾:主要是擔任語文教師、政府機關和民間公司的文員。

這麼一個中規中矩的科系,如何起死回生”? Penny Bradshaw博士, 該系的主任指出:將著重於環境書寫、區域人文遺產,以及地方和自然景觀的創意回應。是啊!這才是新世代需要和想要的大學人文教育,從較為單向解讀作品知識的輸入式學習,轉為師生互動、人與環境、人文與自然的多面向 、多維度探索和產出。

日本幾所大學推出的文理結合新科系,也在嘗試解決人文學科的存亡危機。畢竟,培養二十一世紀的知識工作者,不能再拿過去無用之用的形而上道理來說服家長甘願繳學費。教育,尤其是高額的高等教育,是一項投資,投資要考慮經濟成本、機會成本,要看得到效應和回報。即使現在很多學問和技能通過互聯網和公開課可以免費學得,我們仍然不會放棄追求學位文憑,那是進入職場的門票,有時還攸關你入場後的區位席次。

關了一所大學的英文系,讓我反省警惕,必須經常更新迭代,始終充實動能。後浪偶爾躺平,或可迎風再起,我呢?怕是被打趴到沙灘上了!

 

2021731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