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1/16

金魚尾獅獎

彩灯辉映鱼尾狮。(衣若芬摄)

"金魚尾獅獎"是什麼?你一定沒聽說過吧?
法國坎城電影節有"金棕櫚獎";義大利威尼斯國際電影節有"金獅獎";柏林國際電影節有"金熊獎";中國大陸有電影"金雞獎";香港電影"金像獎";台灣電影"金馬獎",新加坡呢?要不要來個"金魚尾獅獎"?是"""魚尾獅",不是"金魚""尾獅"哦!
這學期的新課程,我嘗試更新的教學觀念和方法,讓教室越發成為自由討論的空間。過去除了必修課,我都盡量讓課程內容"客製化",和同學們溝通基本的學習設置和目標,然後列出課程架構中值得深入探析的十數個主題,讓同學們挑選出感興趣的主題,或是由同學們主動提出,依序進行。我的想法是:既然網路上已經有海量的資源,不能再教一秒便可搜尋出的"標準答案",要致力的方向是問出好問題,思考問題、打磨問題,然後尋求解決的途徑及方法。
以往我們強調"學以致用",學算術加法─88等於16。生活中有需要知道88等於多少的時候吧?不知道的話,按一按計算機就行了。你看計算機的"說明書",學會了才使用嗎?現代的工具大部分都很"友善",容易操作,不必全都學了再用。所以學校教育要轉向"做中學""為用而學",找到獲得"16"的無數個加減乘除法;也就是說,為"結果"尋求多種"過程"的可能性。
我舉LinkedIn Learning認為2019年企業最需要培訓的軟技能與硬技能當指標,和同學們分析21世紀的中文系畢業生的長項和短板。如何把中文系培養的語文能力強化得更具創造力、說服力?在"數位行銷""遊戲開發"25種技能中,我們逐漸聚攏值得實驗的方向─我們要拍攝微電影!
把一支四分多鐘的MV當成範例文本,我們精讀和解構它,得知三到五分鐘的影片必須具備的元素和組合方式,構想我們的故事。然後每個星期討論一部短片,觀察導演的運鏡技巧、畫面剪接、音聲效果等等。我說:我們微電影作品的要點是體驗、紀錄和分享,為大學生涯留下獨特意義的回憶。
每年三月中旬,四年級同學交了畢業論文之後,開始籌辦謝師宴。"請老師為畢業生說幾句祝語。"我對著相機或手機,每年挖空心思想不太老套的話。今年我錄完祝賀詞,反過來訪問錄製影片的學生:"畢業在即,你有沒有覺得後悔沒完成的事?
學生自爆"遺憾""彩蛋"影片可能比老師的話還新鮮精彩,畢竟畢業生才是主角嘛!既然這樣,何必等到在校園的最後幾個星期才製作呢?
除了少數曾經讀過理工學院的同學,大部分學生第一次自學拍攝,究竟能創作出怎樣的影片呢?我心裡一點底也沒有。看樣子,同學們忙得不亦樂乎呢!
學期末,"金魚尾獅獎影展"放映了七個小組的影片,由全體投票選出了:
最佳原創故事:《迷》─失智老人的回憶。迷失方向、迷戀過去、迷惘當下。
最佳團隊合作:《好朋友》─徘徊於朋友之上,戀人未滿的情感狀態,引人共鳴的青春記事。
最佳創意發想:《還珠格格之反派的辛酸》─從《還珠格格》裡的反面人物皇后的視角,演繹顛覆的故事。
最佳美術設計 :《配角申請書》─玄幻世界裡,寧可當配角的人生選擇。何必人人都帶著"主角光環"?影片將演員和動畫結合,實景攝製穿插電腦繪圖。
最佳演藝表現:《勇氣》─認識自己的性別取向,需要勇氣的告白與接納。女主角真情落淚,動人心弦。
最佳音聲效果:《一天》─社群媒體和現實生活裡的窺伺,發生在一天的經歷,寒慄恐怖。
最佳編排剪輯:《獨處》─"獨處"aloneness) 並不等於"孤獨"(loneliness)。雙屏並置兩位主角獨處的內心話。
我為每一位同學設計了獎狀,新加坡最高大的聖淘沙魚尾獅像拆除了,我們用金魚尾獅獎狀,留住此時此刻。

20191116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9/11/02

掃美盲

日本書法(衣若芬攝於舊金山)


"Do you speak Chinese?"
我一邊放下行李,拉開椅子,朝這位嬌小的黑皮膚女士點了點頭。
"那太好了!"她說:"我正想妳懂得的…"
她立起拖把,夾在腋下,往我身後的牆面指著:"我看見妳在看那個…"
是職業病還是習慣吧。看見有意思的物件,總是忍不住湊前去端詳。打發在舊金山轉機的時間,我進了這間航空公司的貴賓室。早上8點多,客人零星,可以選的座位遍佈周圍。我直走到底,是被掛在牆上的書法作品吸引。
應該是日本書法屏風,兩個漢字一折面(日本稱為"一曲"),八個漢字寫於兩曲一雙。果然,解說牌記的是19世紀的日本書法。這樣型製如果面積再大一些,可以做為和室的門片。
立於地面的日本屏風,懸掛在美國,構成某股異質的視覺趣味。我打量了一會兒,才找了位子休息。
她推了幾下拖把,又把拖把夾在腋下,說:"妳能不能給我講講,那上頭…"她伸直了手指:"寫的是什麼?"
我正要說,她自顧自講起來:"''下面那是''字吧?不像是'''。然後左邊寫的是蓬萊。'遠鶴蓬萊'是什麼意思?"
我說:"這種日本書法屏風的漢字是兩個一組,不一定要把四個字連著讀。"
"屏風?"她張大了眼睛,伸長脖子,盯著牆上的書法:"妳怎麼曉得那是屏風?"
嗯嗯,我學過一點兒。
"妳是中國人吧?妳怎麼學過日本屏風?"她看著我的臉。我被看得有些尷尬,我是要好好談談這件作品(會不會太認真)?還是隨便和這位清潔婦女說兩句(會不會太敷衍)
人來人往,她在這裡工作多年,每每好奇這牆上的字到底寫了什麼?有誰能夠解答呢?終於,她說:"我等到一個不馬上找東西吃,好好看了看這字的人。"
那麼,先講寫了什麼字,再講字的內涵,然後日本人為什麼這樣寫,寫了有什麼意思…。
她聽得津津有味,不時急切地接著我的話,問我她的理解對不對?
"哎~"她的嘆息像是自憐,又如心滿意足。推了兩下拖把,她抬起頭對我說:"我一個文盲似的,天天瞧不出意思。"我微笑著回答:"書法嘛,和平常寫的字不大一樣。"
"哎哎,我不但是個文盲,還是個美盲,老師您掃了我的美盲啊!"
好說好說。(我沒透露自己的職業啊。)
""需要被提醒和教養、練習。""不只是"好看""漂亮",是內外兼俱的情感調和,以及欣賞萬事萬物的心情思緒。視而見、見而知、知而樂在其中─我提出的"文圖學"(Text and Image Studies)觀點,發起組織的"文圖學會"(Text and Image Studies Society)團體,便是願意提供更多元的研究視角,並普及於公眾。
我常說,當今是有史以來最容易接觸各種視覺類型的時代,互聯網有海量的動靜態圖像任隨我們瀏覽。美術館和博物館有的歡迎免費參觀;有的大方公開藏品的圖像檔案。公共場所常設置裝飾藝術品,商業設計常見匠心巧意…。我們"視而見"的機會層出不窮,但是"見而知"卻未必面面俱到,我期許自己能做的,是讓分享無界限,比如,在機場的貴賓室。
結束在印地安那大學的學術會議趕回新加坡,上課,以及參加我主編的《東張西望:文圖學與亞洲視界》新書發布會。這是2014年起我在南洋理工大學舉辦的第五個國際學術研討會成果;也是執行台灣教育部"台灣研究講座計畫"的論文合集。由衷感謝所有參與的老師和同學,誠邀朋友們在112日下午兩點半,國家圖書館16樓,聆聽文圖學會副會長蔡佳敏主講《文圖學的桃花源:二十一世紀的教學新視界》。

2019年11月2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