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話叫調皮搗蛋的小孩「猴囝仔」,你看他蹦蹦跳跳,古靈精怪,真像隻小猴子!有時大人被弄煩了,會生氣罵道:「猴死囝仔!」
但是大人通常對再怎麼無理取鬧的孩子還是很寬容的,而且越年長的老人家越疼愛猴囝仔。先父在世時,勸我別嚴厲管教孩子,總是說:「他還小,小孩子皮嘛!」我不服氣,頂撞道:「我們兄弟姐妹小的時候,你還不是說打就打,說罵就罵?」
猴子比猩猩個頭小,就顯得年輕,顯得毛躁,就算被人豢養,還是不脫野性。我讀的女子中學,校工伯伯養了一隻猴子,牠只聽主人的話,太撒潑時也會討打。我們有時經過牠,沒留神接近了,即使被栓著,牠還是冷不防衝過來掀我們的裙子!聽到我們的尖叫聲,校工伯伯從屋裡鑽出,哈哈大笑。有同學罵道:「猴死囝仔!」我說:「牠本來就是猴仔!」
雖然猿和猴是兩種不同的動物,讀到李白詩「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我腦海裡浮現的,還是猴子的形象。1997年趕在三峽大壩興建完成前想去看白帝城,行程先去了都江堰,路旁有人賣水果,同車的一對東北母女買了一袋,我問說:「這是什麼?」女兒大約十七八歲,說:「獼猴桃。」
獼猴桃?沒聽過。
我問小販:「這是奇異果(Kiwi)吧?」
中年男子小販一口煙吸過多的黃板牙,道:「不是,是獼猴桃。」
我捏了捏那水果,硬梆梆的,不是奇異果,我吃過的奇異果都是軟軟的。我拿起獼猴桃嗅了嗅,嗅不出氣味,奇異果有一股酸香的。
於是我也買了一袋。
後來去峨嵋山,地陪說山上有猴子,會向人乞食,還會拉人背包和眼鏡。同團的人不知怎的,都很興奮,拼命要爬上山去看猴子。我坐在涼亭裡等,旁人都問我幹嘛不上山?我說:「猴子有啥好看?動物園裡有的。」皮猴子我是領教過的。
「這裡看猴子不花錢哪!」有人說。
那一次旅行,每到一個景點都有小孩子來兜售紀念品小玩意兒。起初我買了一兩個,只要看見成交,四面八方就有更多的小孩飛奔來纏著我賣東西,團團圍著我寸步難移。我隻身擋不了,只好躲逃,甚至被追著跑,倒像是我做了什麼壞事似的。
到了小三峽,小舟擱淺在溪中流,我們被困在船上動彈不得。附近放眼望去杳無人家,卻有一群孩子湊向我們。他們赤裸瘦骨嶙峋的上身,僅著短褲,站在水裡,一手把著我們的船舷,要我們買他們另一手裡握著的,叫做「菊花石」的化石。那石塊像個中餐盤般大,表面灰黑色,部分灰白色的紋理,像是菊花瓣。叫價100元人民幣,我有些心動,但是這樣大的石塊,我怎麼帶回台北?
我說:「你這塊太大了,我帶不了。」我接過沈墊墊的石頭,一隻手還有些拿不穩。
那男孩聽了,搶回石頭,鑽進水裡,拿起一塊手掌大的給我看,也說是菊花石,要價50元。我說,還是太大。
他又鑽回水裡,拿起另一塊掌心大小的,說:「這塊行了吧?10塊錢。」
這可真是東坡先生說的:「取之無禁,用之不竭」呀!這大大小小的石塊,就直接朝水裡一抓,撈上來就是一百五十的,也太容易了吧。
「容易?」他朝水裡啐了一口,說:「妳下來撿兩個我看看!」
明知我困在船上,敢情是朝我叫板?
近年去大陸次數較多,但少見景區糾纏觀光客的「猴囝仔」了。我那一袋從都江堰一路巴巴地行過三峽,搭乘飛機從武漢經香港偷偷帶回家孝敬父母的獼猴桃,原來就是又酸又澀的奇異果!
至於我家的「猴囝仔」,長得高大雄壯,早就不屬猴了。我拿出印有陳文希一雙紅猿的新加坡幣鈔票,說:「今年是猴年,你記得以前我講過《西遊記》裡的齊天大聖孫悟空,你看新加坡的鈔票上也有……」
「好啦!好啦!」他揮揮手,說:「知道妳是博士懂很多啦!恭喜發財,紅包拿來!」
哎,還是「猴囝仔」。
(2016年 2月13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6年 2月13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