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外国语大学秦刚教授的文章《芥川龙之介赏<五马图>:完美的现实主义》读到日本小说家芥川龙之介在1921年6月11日至7月10日访问北京。那期间他曾经在溥仪的老师陈宝琛府上(位于灵境胡同)观赏过一些清宫收藏的名画,其中包括李公麟的《五马图》,留下了法语“toute réaliste”的笔记,意思是“完全写实”(完美的现实主义)。
在那之前的1920年,芥川龙之介根据明末清初画家恽寿平《瓯香馆集》卷12中的《记秋山图始末》,写了小说《秋山图》。《记秋山图始末》记载王石谷告诉恽寿平关于黄公望《秋山图》的故事。王石谷的忘年笔墨交王时敏听老师董其昌说:《秋山图》是宇内奇作,现在藏于润州张府,应该前往拜观。王时敏拿了董其昌的介绍信,如愿见到《秋山图》,恽寿平的形容是:“一展视间,骇心洞目。”此后,王时敏对《秋山图》念念不忘,希望向张氏购买而不得。五十年后,《秋山图》易主,王时敏再去新藏家王氏府上,观感却大不如前,怀疑是赝本。恽寿平于是叹道:“奉常曩所观者,岂梦邪?神物变化邪?抑尚埋藏邪?或有龟玉之毁邪?”说王时敏以前看画的经历,难道是作梦?《秋山图》是神仙变化的吗?或者埋藏在秘密的地方?还是已经毁坏?
带有杂谈野史性质的《秋山图》故事,到了芥川龙之介笔下,更为玄妙奇幻。他描写张氏展示《秋山图》时,“像少女似的羞红了脸,露出寂寞的微笑”,说:“ 事实上,每次我看着那幅画,都觉得自己在睁着眼睛做梦。不错,《秋山图》很美,但这美,是否只有我觉得呢?别人来看,也许认为只是一张平庸的画。――不知为何,这样的疑惑一直困扰着我。我不知道这是由于我的犹豫,还是因为画太美了,不适合出现在世上。”
这样微妙的感觉,正是我看李公麟《五马图》的心情。
在画册和网路上看过无数次的图像,在亲临展场前,也已经知道过往图像的偏差和误解,当我面对横铺在眼下的《五马图》,不是“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而是“怎会这样”的迷惘。――怎么比想象的小幅?颜色怎么保持得这么好?不是说没有整修过吗?纸张怎么这么干净?近乎雾白,和图版的淡褐色不一样……
我屏气凝神,怕呼吸弄潮了玻璃;时而退身抬头,环顾四周,很想问看看其他人:“真的笔墨超逸,收放自如,设色恰到好处,精准的高手,极品!是吗?”许多因为找不到比较的基准点,无法解答的鞍马画、人物画、宗教画传承和定位的困难;那些来不及一睹《五马图》而将谜团带进坟墓的遗憾……。只有我这样情绪起伏,思虑翻腾吗?我不是小说《秋山图》里面的张氏,为什么也脸颊发烫?这不是严谨的学者应该有的激动,说出来更让人难为情啊。
“完全写实”的《五马图》和芥川龙之介倾向纠结迷离,如幻似真的风格不同。他1927年去世,不晓得1930年《五马图》被陈宝琛的外甥刘骧业经手,通过古董商江藤涛雄卖给末延道成。1933年被日本政府指定为重要美术品。出售过程中,还一度可能献给天皇。比起《秋山图》,《五马图》的政治内涵好像缺少了单纯欣赏山水的自然美感。
然而,透过我研究苏轼为李公麟的另一幅画作《三马图》的题赞,学者考证《五马图》与史实不符的题签问题,便可迎刃而解:《三马图》是《五马图》之后,苏轼请李公麟画的作品,绝非顺序相反,以为《三马图》加上两匹马就是《五马图》。两幅作品都不是原原本本的对物写生和历史纪录,而是如李公麟自己的艺术观――“如骚人赋诗,吟咏性情”。一人一马的构图组合,显示二者的紧张或亲密关系,比起北朝墓室壁画的骑马飞奔、唐太宗《昭陵六骏》的帝国威权,《五马图》很细腻地处理了人与动物的交流,有调节、有掌控、有抵抗、有驯服。
就算只有我这样想,睁眼做梦,不是很美吗?
2023年12月16日,新加坡《联合早报》“上善若水”专栏